這晚遇見的兩樁事,讓老烏心裏老不痛快。回到宿舍,覺得有許多話,卻無人可說。老烏想,不如去找李彩鳳,走到李彩鳳的宿舍門口,想去敲門,又有點舉棋不定,卻聽見身後有人說:“咦,是老烏吧。李彩鳳,你們家老烏找你。”原來是廠裏另外一個女工。李彩鳳就從屋裏出來了,說:“你找我?什麽事?”老烏見李彩鳳有些拒他於門外的意思,便說:“算了,也沒什麽。”李彩鳳狐疑地盯了一眼老烏,還是跟了出來。兩人就站在雲湧邊,李彩鳳問老烏想說什麽?又提醒老烏,說:“咱們說好了的,我把你當大哥,相信你,才和你假裝拍拖的。”老烏苦笑一下,說:“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我隻是覺得心裏煩,想找個人說說話。”李彩鳳說:“你說吧,我聽。”老烏卻不知說什麽是好,沉默一會,說:“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李彩鳳說:“老烏你沒什麽事吧。”老烏說:“沒什麽。”李彩鳳走後,老烏格外想念阿霞。老烏想:“要是阿霞在,肯定能懂我的心思,能傾聽我的心裏話。阿霞,你在哪裏?”

然而,阿霞隻在老烏的心裏,且漸行漸遠。而瑤台的變化,卻是日新月異。本來瑤台工業區計劃在國慶開園,不知何故,往後拖了兩月,這在當時,實屬少見。一九九四年元旦這天,瑤台的上空,飄滿碩大的氣球。慶典很熱鬧,舞獅自然不可少。不過不再是平常逢年過節三五頭獅子在那裏表演,而是幾十頭獅子,在一大片紅地毯上來回騰躍翻滾,鼓聲響得數裏外都聽得見。老烏也去看熱鬧,舞獅給他的印象,倒不如第一家進駐工廠的開工儀式深刻。那廠是香港老板所開,名為“基德工藝品廠”,據說是做禮品玩具的。開業那天,基德工藝廠的老板,帶全體管理人員舉行開廠儀式,廠門口設了香案,香案供著一個碩大雪白的豬頭,一隻除淨了毛的肥雞,一條紅尾大鯉魚。眾人隨著老板,衝著香案,三叩九拜。又用一輛車,拉一大車柴草進到廠裏,然後點火焚燒。老烏覺得奇怪,燒香叩首倒好理解,隻是這拉一車柴草進去焚燒,卻顯出了怪異,尚有更怪的在後麵,一位道士,頭戴道冠,身著道袍,道袍頗新,寶藍色,畫了白色的八卦,一手拿了拂塵,一手拿了寶劍,繞著旗杆轉圈,嘴裏念念有詞,正轉轉,再反轉轉,越轉越快,轉到後來,但見一團藍影,眾人都暗暗喝彩,忽見那道人緩了下來,深吸一口氣,手中寶劍朝天一指,大喝一聲:“**佛祖,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老烏聽得真切。道士又念一通,不知是什麽咒,喝一聲起,一麵旗就緩緩升起。不過這旗不是中國國旗,也不是英國國旗,是一麵杏黃旗,造型頗像電視劇中水泊梁山宋公明豎起的那杆,旗上劃些莫名其妙的**道。老烏覺得稀奇,不明白這又是哪裏的奇風異俗。

吃飯時,老烏問老板娘,這裏麵有什麽講究?老板娘說:“拉一車柴進廠,是招柴進寶;把柴燒了,紅紅火火。” “那杆旗呢?” “我也唔知他搞乜嘢鬼。”老板娘說。從此,那杆旗就一直飄揚在基德工藝廠的大門口,直到基德廠倒閉,方退出曆史舞台。

老烏說:“基德工藝廠規模不小呢,香港老板就是有實力。”

老板娘一撇嘴:“哪裏係香港老板?阿南,黃光南嘛,七幾年的時候逃港過去的。”

老烏第一次聽說逃港這詞,後來,他終於弄清楚,也理解了那段曆史。不過,這些事情,老烏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基德廠馬上要大招工,他是否能有這樣的機會。結果是,黃叔廠裏有兩個打工妹應聘去了基德工藝廠。黃叔很生氣,倒不是因為她們一走,會對生產造成什麽影響,而是在他的思想裏,老板炒打工妹天經地義,被打工妹炒了,麵子上過不去,也不吉利。當初被阿湘炒,黃叔就覺得很沒麵子,何況從他這裏走,卻應聘到打小和他一塊玩大的黃光南的廠裏,更讓他受不了。兩個打工妹走的當天,黃叔就讓黎廠長再招兩個工人進來。黃叔說:“你們別看黃光南的廠子開得大,場麵搞得威水,他這個人,我是了解的。當年他在村裏,就是有名的不務正業,窮得褲子都沒得穿,還欠我家一鬥米沒還呢,逃港後,聽說靠撈偏門混**起家,給他打工,等著看吧。”

老烏當時沒有把黃叔這話當真,不是老話說得好麽,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了,英雄不問出處,不管怎麽樣,人家基德廠現在一看就實力雄厚。老烏覺得,好漢不提當年勇和英雄不問出處這兩句話,很能說明黃叔此刻之心情。後來老烏又聽說,黃光南重回瑤台,受到從鎮到村的款待,在他的工廠開業慶賀宴上,黃叔給他敬酒,黃光南沒怎麽拿正眼看他。這話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樣的事情,與老烏無有幹係,他也懶得了解,倒是想到黃叔如此評價黃光南,又知道他兩不和,沒敢去基德廠見工,怕萬一那邊沒有見上,這邊又被黃叔知道,是自絕退**了。

基德工藝廠進駐後,其他幾間廠房,都陸陸續續租了出去,其中規模最大的是偉業鞋廠,員工有三千人,數年後擴到近萬之眾。另有紙品廠、玩具廠、電子廠、鞋廠、製衣廠……到五月間,工業區的廠房就都租出去了。然而老烏尚未能夠找到理想的工作。新廠一家一家開,找工作的人更是如潮水般湧來,永遠比工廠提供的崗位多。況那工廠多招收女工,男工要麽會技術,要麽懂管理,老烏在此番求職大戰中,幾無任何優勢可言。老烏的幻想,就在一次次找工失敗中破滅。經受失敗越多,他越發珍惜現有的這份工作,也更加迫切地想要學到一技之長。老烏深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他日一旦離廠,等著他的,將是漫長的找工苦旅。然而,無論他如何巴結黎廠長,廠長大人也不教他配料、調色技術。如果沒有李彩鳳的事,也許老烏尚有機會打動黎廠長,經過李彩鳳那事,黎廠長從此再沒給過老烏好臉,不僅沒有好臉,在安排工作時,也從未讓老烏做過性價比高的貨品。如此一來,老烏每月和別人一樣加班加點,工資總比別人少拿百十元。老烏知黎廠長是在報複他,隻好打落牙往肚裏咽,敢怒而不敢言。

時間久了,老烏領教到,黎廠長這人,整治人是一把好手,他每次給老烏安排最不合算的工做,反過來,卻對李彩鳳出奇的好,每次都派最好做的活給她。此為離間之計,拉一個、打一個,果然,這樣一來,李彩鳳每月工資比老烏高出一大截。李彩鳳心知黎廠長故意如此,因此對老烏說:“真的很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老烏笑笑,說:“這有什麽?”老烏還開了個玩笑,說:“誰讓你是我女朋友呢。”見李彩鳳似未生氣,但也未露出笑意,知道李彩鳳的心裏,還是看不起自己的,不免黯然。後來,李彩鳳很少和老烏出去假拍拖了。本來,他們拍拖隻是做個姿態,演給黎廠長看,目的達到,自無必要繼續下去,李彩鳳另有一層擔心,她害怕老烏假戲真做,到時會傷害老烏,於是李彩鳳就故意疏遠了老烏。老烏雖說人長得醜,可是心不醜,臉上有胎記,心裏可沒胎記。他明白李彩鳳的心思,再說,那麽漂亮一個姑娘,和他這醜怪走在一起,回頭率也太高了點。因此老烏理解李彩鳳疏遠他的用心。隻是如此一來,老烏就更覺寂寞無助。新招的兩個女工,來自同一個村子,自到廠裏,姐妹倆就抱成團,攻守同盟,老員工也不敢太欺她們,隻有老烏,每天形單影隻,得空時,不是睡在**,就是如同孤魂野鬼般繞著瑤台遊**。

老烏變了,本來話就少,現在話更少,一天到晚心事重重,臉上也少了往日的笑。廣西妹子韋細妹,和黎廠長同是廣西人,又都說白話,自然和黎廠長結成一派,也沒把老烏這個“和老板一口鍋裏吃過飯”的元老放在眼裏。“和老板一口鍋裏吃過飯,”這是老板在一次會議上,對老烏的肯定。黃叔說:“你們要尊重老烏,一來他比你們大幾歲,為人正直、穩重;二來呢,他是我們廠裏的元老,是和我一口鍋裏吃過飯的。”韋細妹顯然沒把老烏的這個名頭當回事,見老烏陰沉著臉,就幸災樂禍:“老烏,是不是失戀啦?好久沒有看見你和李彩鳳在一起。”老烏根本沒把廣西妹的挖苦放在眼裏,反用充滿悲憫的眼神看著韋細妹,不僅眼神是這樣,老烏的內心,也真是對韋細妹充滿悲憫。他不知道韋細妹如此這般挖苦他,能獲得什麽好處?老烏琢磨,她大抵可以獲得一些心理的平衡吧。因為相較於廠裏其他幾個外省妹,韋細妹的長相實在不敢恭維。殊不知,人心本是如此,不幸之人,總愛看見別人比他更加的不幸,韋細妹正是通過對老烏的挖苦、嘲諷來平衡內心的某種失落。每次韋細妹挖苦、支使老烏時,老烏都不惱,反而顯得很平靜。老烏哪裏知道,他此種態度,反倒讓韋細妹深感受挫。韋細妹覺得老烏這是在蔑視他,覺得老烏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裏,覺得這些外省妹不把我放在眼裏倒也罷了,連老烏這個醜八怪也不把我放在眼裏。這樣的打擊,對韋細妹來說,當真是情何以堪。如此一來,更加深了韋細妹的自卑,也加深了她對老烏的指使與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