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過後,天一日日熱起來,高大的木棉樹謝了紅妝,換一身新綠,木棉的綠一日日深濃,待到木棉桃熟時,整個瑤台,好長一段時間都被紛飛的棉絮煩惱著,木棉花絮像柳絮樣漫天飛舞,隻苦惱了那些開大排檔的,得拿罩子罩住菜,不然,一會兒功夫,菜上就落滿白絮。自打不用再加班加點,不用上夜班後,老烏的日子突然閑了下來,反倒覺得時間難過。在廠裏,老烏現在也沒有什麽朋友,李主管雖說閑,卻總是要盯在車間裏,因他還兼著機修之職,王一兵和他也能說到一塊兒,可王一兵從來廠後,就沒有休息過。兩台移印機,一台絲印機,整天沒有停過。黃叔待他,自然不再是從前那般客氣,成了他的工人,當然得按照工人的待遇對他。這都是小事,隻是這印刷車間,對**要求極高。按道理,要有封閉的車間,可是現在條件如此簡陋,漫天飛揚的木棉花絮不經意就落到了產品上,油墨裏,很容易造成廢品。如果發現及時還好,如果發現得慢一點,可能就會出現一堆的廢品。這一日,王一兵也隻是稍稍大意了點,就有幾十個洗發液瓶報廢了。首先發現的是老板娘,老板娘發現之後,就把王一兵給數落一通,然後拿著幾個廢品去找老板。黃叔來到車間,看見那麽多成型的瓶子印壞了,氣得把王一兵大罵一通,說:“你知道嗎,一個產品,從塑料粒變成瓶子,費那麽多的人工,現在最後一關,卻印廢了,下次再這樣,王一兵你要負責。”王一兵是享受過特殊待遇的人,老板把他當人才從溫州挖過來,沒想到人一過來,老板就變了,落差實在是很大,王一兵一時接受不了,和老板頂了幾句:“我早就說過的,車間這樣的**,就不適合做印刷,何況那麽多的木棉花絮飛進屋裏來,哪能不出廢品?”黃叔開廠到現在,還從沒有工人和他頂過嘴,哪裏受得了,說:“條件就是這條件,你給我想辦法,不然我花這麽多錢請你來幹嘛?”
老烏過到印刷車間時,正碰上黃叔大斥王一兵。老烏沒敢進車間,隻在外麵等著。等了一會,見黃叔氣衝衝地出來。見到老烏,沒好氣地說:“你沒事瞎跑什麽,沒事不曉得去印刷車間幫忙看著質量。”老烏平白受一通訓,黃叔走了,老烏還沒回過神來。王一兵聽見老板訓老烏,躲在車間不敢吱聲。待老板走了,才出來和老烏打招呼。老烏說:“這是怎麽啦?真是莫名其妙。”王一兵受了老板的氣,倒沒有往工人身上撒,隻是對工人們說:“各位姑奶奶,我求求你們,印刷的時候認真點,每個瓶印出來都看一看。”工人卻不給王一兵麵子,說:“印刷車間**這麽差,怎麽印?印一個看一個,那我們還掙不掙錢了。”王一兵是兩頭受氣,對老烏說:“早知這樣,當初就不該從溫州來這邊。當時就是看黃總人好,對人熱情,哪裏知道,他變臉變得這麽快?真像人家說的,你要老板的錢,老板要你的命。”
老烏說:“我才冤呢,關我什麽事?平白無故挨一頓罵。”
牢騷歸牢騷,王一兵還是想了些辦法,上班時把窗戶關上,又想辦法把屋裏的空氣濕度調高。這樣一來,工人卻受不了。印刷車間用上了大量的天那水做油墨稀釋劑,天那水有一股強烈的刺鼻氣味,空氣不流通,人就很難受。王一兵也隻好狠下心,咬牙對工人說:“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你們要是嫌這**受不了可以辭工。”
還真有工人受不了,幹到月底就辭工了。而且兩個開移印機的熟手都辭了。黃叔又發一通脾氣,說:“辭就辭,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不過把抓。”話是這麽說,找一個普工好找,找開移印機的熟稔工還真不那麽容易,王一兵隻好讓老烏再寫了招工廣告,然後他自己上陣開機先頂著。過幾天,總算是招到滿意的熟手,做一個月,又辭工了,說:“瑤台廠的工資開得倒是高,但是照這樣下去,半年就把人薰死了。”老烏問王一兵:“這氣味對身體有害嗎?”王一兵說:“天那水裏有苯,在這樣的**呆久了,人是會得白血病的。”老烏倒抽一口涼氣,從此往印刷車間跑得少了。
黃叔那天平白罵了老烏,次日又找老烏談話,說:“昨天我是在氣頭上,老烏你不要往心裏去。”老烏說:“我能理解黃叔您的心情。”黃叔就問老烏,昨天他走後,王一兵說什麽。老烏怕黃叔不知道天那水的危害,就好心提醒黃叔,說:“王一兵說,車間通風不好,容易苯中毒,人會得白血病的,得上這個病就沒得治,我看得想辦法把車間的**搞好。”黃叔說:“有這樣的事?白血病,沒這麽誇張吧。”又說:“老烏你匯報得及時,我會認真考慮這個問題的。搬新廠就好了。老烏你的嘴緊一點,不要出去對工人說什麽天那水中毒的事。”老烏應承了。
招來的印刷工人總是辭工,黃叔有些急。讓黎廠長解決問題。廠長說:“現在別的廠裏都是押兩到三個月的工資,瑤台廠不押工資,而且辭工就結算工資,這樣辭工的自然就多。”黃叔覺得廠長說得有道理。就說:“從這個月開始,大家的工資都停發,人家廠裏押兩個月三個月,我們一個月總是要押的。不然到時廠子擴大,得專門弄個人管招工辭工的事。”廠長的提議,得到了老板支持,也一下子把廠長推到了工人的對立麵,工人在背後都叫他狗腿子。
老烏從來不叫廠長狗腿子,聽工人背地裏叫廠長狗腿子時,老烏就會臉紅,覺得自己其實也是這樣的狗腿子。開過年以來,讓他窩心的事一樁接著一樁,老烏的心情就沒舒暢過。過去,心情不好了,可以坐在雲瑤橋頭看風景,看雲湧的水,看肥碩的香蕉樹,甚至可以跳進雲湧遊個痛快,天大的煩惱,在雲湧裏遊上一會,都會如煙消雲散去。坐在那裏看天,看雲,看瑤台,雖也孤獨,但彼時內心卻是寧靜的。如今,老烏覺得他的內心再也找不回當初的寧靜了,他的內心和如今的瑤台一樣,喧囂、悸動、煩躁不安。
得閑時,老烏還是愛一個人在外瞎逛,也無目的,信馬由韁。在雲瑤橋南麵,除有一溜大排檔外,又多了幾個書攤,專營二手雜誌、盜版書、**小說。老烏閑著時,喜歡去那裏看書,也曾在那些**小說前猶豫過,想買一本來看看,長這麽大,還沒有看過**小說,也沒有看過**錄像。榕樹下的錄像廳裏,據說一過晚上十二點就放**錄像,老烏心裏也癢癢過,但終究沒有勇氣去看,不是怕去了被人撞見笑話,是怕看了,更加想女人,內心更加悸動不安。一日,老烏在書攤轉了半天,買了本打工文學刊物《異鄉人》,又閑逛一會兒,晚上十點多才回廠,經過雲瑤橋頭時,見那裏蹲一堆人,老烏一驚,心說不妙,隻怕是查暫住證的。從前查暫住證隻在街口,沒想到,現已將卡設到瑤台村口了。看來,以後晚上出門可要小心。老烏第一次感覺到,這瑤台,不再是個安全所在。心裏想著還是繞著點走,沒想到遠遠地繞道,還是被治安仔看見,指著他喊:“你,過來。”老烏磨蹭著,假裝沒聽見。“丟你個嘿,叫你呢,過來。”治安仔手中的鋼管遙指老烏。老烏慢慢挪過去,說:“我就在瑤台塑膠廠打工的。”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瑤台廠,就聽見一治安說:“賓個是瑤台塑膠廠的?過來。” 老烏兩條腿發軟,但治安讓他過去,哪敢不去?“丟,怎麽又是你,你他媽的還在給那老鬼打工?”治安員罵老烏。老烏倒弄得一頭霧水,說:“您怎麽認得我的?”治安仔說:“丟你老母個法嘿,連我都認不出了?”老烏這下子認出是誰了,驚魂甫定,說:“是你呀,你不是那個,阿昌麽?”治安仔說,老子現在是瑤台村治安隊的隊副。阿昌問老烏:“衰仔,這段時間有沒睇到阿湘?”老烏說:“咦!阿湘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嗎?” 阿昌說:“要是看見阿湘那條女,就去村治安隊報告我。”老烏連聲說好。阿昌說:“你要是看見不告訴我,就別想在瑤台混了,老子見你一次抓一次,清楚沒。”老烏忙說:“清楚,清楚。”阿昌揮揮手,老烏如遇大敕,一溜煙地跑了。自此,晚上再不敢在外麵轉悠。讓老烏稍感欣慰的是,大約阿湘現在沒跟阿昌了,聽阿昌的意思,好像是阿湘主動離開的,而且阿昌還在找她。老烏又為阿湘擔起心來,要是阿昌找到她,會怎樣待她?老烏就在心裏為阿湘祈禱,希望阿湘從此過上好生活,最好不要再來瑤台。當然,這些都是老烏的胡思亂想,他根本不知道,阿湘跟阿昌之間發生了什麽。老烏也沒有想到,多年以後,他的命運,還將和那個差不多被他遺忘了的阿湘聯係在一起。而且是剪不斷,理還亂,還且,把他的心傷得是千瘡百孔。自然,這些都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