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烏走出塑料廠後,把口袋裏的紅包拿出來看了,五十塊。心裏升起淡淡的失落。想阿湘、阿霞這樣的小女孩一月尚能掙二百,自己堂堂七尺男兒,月掙五十,難怪被阿湘小覷。回到魚棚,倒在鋪上,雙手枕頭,想心事,想黃叔何時能擴大生產,然後把他弄到工廠裏上班。想,黃叔說話是否算數,真的當廠長,那就好了。

說這人的夢想,都是到什麽山看什麽景。在餓倒街頭時,老烏隻求有個容身之所,便是謝天謝地,看了魚塘,老烏最大的夢想,卻是能獲得黃叔的信任,把他調到廠裏打工。往近裏說,月入二百,幹一年抵他四年;往遠裏說,學會一門技術,就多一條謀生之**;往大裏說,黃叔的工廠擴大,說不定真能當個廠長什麽的。不過,老烏終究是個腳踏實地之人,雖有滿腦子夢想,但他清楚,現在要緊的,是把這魚塘看好。看魚塘實在太閑,閑得無聊,又無人可說話,整天坐在魚塘邊,望著遠處那些一天天長高的樓群發呆。老烏知道,那裏是另外一個世界,那世界,承載著多少人的夢想?老烏有時也想,出門打工,居然落到在這裏看魚塘,不免有點喟歎懷才不遇。那些枯寂無聊的日子,能讓老烏打發時光的,除了看遠處一日日高起的樓房,就是想想他另外的一樁心思。

後來,老烏常懷想這段時光,懷想那些青春年少,獨守魚塘的日子。那些日子,他的心裏開始有了一個女子,睜開眼是,閉上眼還是,那女子的一個微笑,一句不經意的問候與關心,擾得他心裏既甜蜜、又苦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老烏想:“這就是愛情嗎?我是愛上阿霞了。”他每天就渴望著中午和晚飯時間的到來,隻有這時,他才能短暫地離開魚塘,才能見著阿霞。他又害怕這時間的到來,害怕阿霞看穿他的心思。他想對阿霞說出他心底裏日益濃烈的愛,又害怕這個愛字一說出口,從此就失去了阿霞,連做朋友的機會都沒有。他知道,自己的尊容,是不配愛著阿霞的,自己這樣想,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樣的心思,折磨著老烏,把他的心弄得雞飛狗跳,折一根樹枝,在地上寫阿霞的名字,寫親愛的阿霞,又立即擦掉。見到阿霞時,老烏變得沒有一開始那樣自然了,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也不敢抬頭看阿霞一眼,老板娘再往他碗裏夾肉,也不敢夾給阿霞吃了,更不敢主動和阿霞說話,阿霞問他一句,他就答一句。

一日,阿霞問老烏:“喂,李保雲,我有話對你說。”老烏臉上的胎記刷地變紅了,說:“你,有什麽事?”“我得罪你了嗎?”阿霞玩著衣角,露出少有的調皮。老烏一雙手慌得亂搖。阿霞說:“那,這段時間你為什麽不理我?”老烏臉上的胎記更紅。在一邊的阿湘突然醒悟過來,指著老烏笑,說:“哇,不會吧,老烏,你喜歡上阿霞了。”老烏說:“你瞎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阿湘就笑,說:“還說沒有,你看你,臉都紅成猴子屁股了。你這就是心裏有鬼。” 阿霞說:“死鬼阿湘,你瞎說什麽呢?李保雲是老實人,你別欺負他。”阿湘說:“不會吧,這麽快就護著他了?”

此番說笑,卻讓老烏和阿霞間,更加失去了自然。阿霞似乎也在有意和老烏保持距離,見了麵,總之是,沒法再像從前那樣自在了。老烏覺得是他不好,是他害得阿霞丟了臉,阿霞呢,似乎也覺得,她欠了老烏什麽。畢竟,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是無罪的,不能因為他的臉上長了難看的胎記,就剝奪他愛別人的權利。

“那麽,阿霞到底是什麽心思呢?”老烏睡在魚棚裏,想。過些日子,老烏發現,阿霞並未真生氣,表麵上看,不怎麽同他說話,距離遠了,可老烏感覺得到,阿霞還是關心著他的。比如阿霞去街上,就會問老烏:“李保雲,有沒有什麽東西要帶?”或是問:“李保雲,有沒有信?我上郵局,幫忙寄。”老烏說沒有。老烏一直沒給家裏寫過信,老烏說:“混得不好,沒臉給家裏寫信。”阿霞說:“還是寫一封吧,兒行千裏母擔憂呢,給父母報個平安也是好的。”老烏就借了阿霞的紙和筆,給父母寫了一封信。阿霞見了老烏的字,說:“呀,你的字寫得可真好看,一個一個,像印出來的。”老烏很得意自己的字,就說他是練過毛筆字的,那些年在家裏苦悶,想打工又出不來,想做點事業又沒本錢,天天得閑了就練毛筆字打發時間。阿霞問老烏是不是高中畢業。老烏說:“讀了二年縣一中,後來退學了。”老烏又說:“進了縣一中,半隻腳就進了大學門檻。”阿霞不解:“那為什麽不讀書了呢?”老烏苦笑了一下,指著自己的臉:“我這個樣子,聽說考上了,也不會錄取的。”阿霞說:“有這樣的事?”老烏問阿霞,“我看你平時不怎麽說話,可說出來的話很有水平。”阿霞說:“哪裏?”阿霞說她讀過初中,沒有畢業。

阿霞和阿湘一塊兒去街上逛,阿霞給家裏寄了錢,幫老烏寄了信,還買了紙,墨,一個筆記本,一支圓珠筆。這都是老烏交代的。他的毛筆和字帖,是出門時隨身帶了的。從此,得了空,老烏就練字。聽到阿霞誇他的字好看,老烏就覺得,現在練字不隻是打發時間,還是為了愛情。阿湘有了錢就買衣報,上街買了兩套,一套仿真絲連衣裙,上麵印著大朵的花,另一套,倒像是職業白領的裝束。阿湘雖個子中等,但五官長得標致,又白,什麽衣服穿在身上都好看。連老烏都忍不住誇她。黃叔也誇阿湘,說:“我要是有仔,就讓仔追你。”黃叔沒有兒子,隻有三個女兒,大女兒上了大學,二女兒讀高二,三女兒也讀初中了。

阿霞的關心,把老烏的心弄得七上八下,他真的不知道,阿霞對他是什麽樣的感情。是愛他?還是憐他?老烏就把阿霞說過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想找出答案來,然而老烏對女人的了解差不多是一片空白,他實在猜不透阿霞的心思。有一點,老烏可以肯定,那就是,阿霞並不討厭他。不討厭他,這就讓老烏很知足了。阿霞是他這一生,第一個不歧視他的女孩。老烏用阿霞給他買回的圓珠筆,在阿霞給他帶回來的筆記本上,寫滿了對阿霞的愛慕與相思,看見花謝子,月缺了,也會寫下些傷感的句子,秋風起了,也會有些惆悵。

說話間,春節就到了。這是老烏在外過的第一個春節。放假前尚有半個月,阿霞問老烏過年回不回家,老烏搖了搖頭,說:“不回。”阿霞說:“是不是沒錢?沒錢我借你。”老烏說:“謝謝,不用了。”老烏沒有想過回家,他早就想好了,今年在外過年。他聽人說過,每年開過年的那些天,工比較好找,他想趁著春節那幾天,騎驢找馬,再出去找找看。在黃叔的魚塘都呆半年,半年來,黃叔的工廠裏還是倆工人,黃叔根本沒有擴大生產的意思。阿霞和阿湘每天都加班到十一二點,冬月、臘月每晚更是加到淩晨一二點。老烏**老板娘再招兩個工人,兩班倒。老板娘說這是老板的事。黃叔天天忙得很,偶爾一次吃飯碰到,老烏提了**,黃叔盯著老烏,笑眯眯地問:“不想看魚塘了?”老烏忙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看阿霞和阿湘兩個太累了。”黃叔說:“幹得多掙得多,她們還願意加班呢。不信你問她們願不願意加班?”阿霞不說話。阿湘說:“誰願意了,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上班,一點自己的時間都沒有。”黃叔說:“小姑娘又不拍拖,要自己的時間幹嘛?”阿湘說:“你怎麽曉得我不拍拖?”不過飯後,阿霞對老烏說,她還是願意加班的。阿霞說這兩個月,她都拿到了三百多。看著阿霞近來消瘦不少,老烏又憐又痛,恨不能變了身來幫阿霞加班。

年說來就來了,臘月二十五,廠裏終於放了假。阿霞背著大包小包,到街上去坐汽車,她要坐汽車到廣州,再從廣州坐火車回家。年關了,魚塘更要看緊,黃叔反複交代過,不能有一絲馬虎,還有最後一批魚沒捕撈,起完了魚,也放老烏幾天年假。明年魚塘是否繼續養魚黃叔沒說,老烏也沒問。多年以後,老烏還記得阿霞回家的那個清晨,老烏到村口送阿霞,阿霞瘦小的身子埋在包裏。老烏說:“這麽沉的包,我幫你背。”阿霞有些傷感,說:“不用了,黃叔知道你不看魚塘來送我,該要說你了。”阿霞說著就走了。老烏陪阿霞走了一段。阿霞停下來,說:“李保雲,你回去吧。”老烏就停了下來,看著阿霞走遠,阿霞回過身,朝還傻站在榕樹下的老烏揮揮手,老烏的淚水就下來了,絲絲縷縷的痛漫上心頭,像蠶在啃噬,而他的心,是一片桑葉,轉眼間已是千瘡百孔,再看阿霞時,隻看得見那碩大的牛仔背包在晨光裏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