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見工形勢比去年還嚴峻,來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常常是招一個工位,圍上去見工的不下百人。老烏找了幾天,連見工的機會都沒有,倒把腳走出了兩個大水泡。這樣跑一跑,心情倒平複了,開始珍惜起眼下這份看魚塘的工作。隻是阿霞沒來,老烏的心就一直懸著。每天在外麵找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敲阿湘的宿舍。十次有八次,阿湘都不在宿舍,偶爾遇上,不用老烏開口,阿湘先說:“又來找阿霞吧,你的阿霞沒有來。”一天,老烏睡在倉庫裏,似乎聽到了阿霞和阿湘說話的聲音,聲音從阿湘的宿舍裏傳來。阿湘的宿舍,就在工廠隔壁,也是一間低矮的民房。老烏就再也坐不住,過去敲阿湘的門,明明聽見裏麵有人說話,敲門,卻沒了聲響。老烏再敲,喊:“阿湘,阿湘,開下門。”敲得阿湘不耐煩了,從窗子裏跳出一串罵:“死老烏,嚟線。”嚟線是廣東話,相當於罵人神經病。老烏說:“我聽見你房間有人說話,是不是阿霞回來了?”阿湘說:“霞你個大頭鬼。”老烏說:“我明明聽見你屋裏有人說話。”阿湘說:“你在做夢。”老烏想:“難道我聽錯了?難道是我想阿霞想得走火入魔了?”老烏想,也許吧。老烏再也睡不著,獨自走到村口的大榕樹下,在那青石上呆坐到半夜,感覺夜涼沁骨,方回廠睡覺。
黃叔終於又接到了新的訂單,工廠開工了。阿霞沒有來,黃叔就讓老烏來頂阿霞的位。開注塑機沒什麽技術含量,一按開關,機器就開動了,把黃叔馱回來的、調好了色、配好了比例的塑料粒倒進注塑機頂上的鬥裏,然後就是等著成型的產品出來,批去鋒口,就是成品。這樣周而複始,機械而無趣。做了幾天,老烏就覺得,這樣的工作,還不如看魚塘自在。隱隱覺得這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想到開注塑機可以掙更多的錢,再枯燥也就忍耐了下來。這段時間,幾無新鮮事可述。黃叔的工廠,總是有訂單,老烏和阿湘,每天都要加班到一兩點,黃叔沒有馬上擴大生產的意思,一台注塑機要不少的錢,黃叔現在還沒有這個實力擴大生產。不過老烏聽黃叔說,村裏把魚塘收了回去,要把它填平蓋廠房出租。黃叔說,到那時,村裏有了自己的工業區,他們就可以拿到分紅。黃叔是和老板娘在吃飯時用白話說這些的。來南方快一年了,老烏還是聽不太懂粵語,更別說開口講了。黃叔為此批評過老烏,勸老烏花點心思學粵語。黃叔說:“你看阿湘,隻比你早來幾天,粵語說得這麽好了。”老烏拿手搔腦殼,說阿湘比他聰明,他笨嘴笨舌的,學不會。話是這麽說,這年第一次出糧,老烏到瑤台新開的那家店買了一台單放機,又買了一盒《教你學粵語》的磁帶,天天跟著磁帶學說廣東話。這樣學了一段時間,能聽懂收音機裏的一些粵語節目,比如粵語新聞什麽的,但還是聽不懂黃叔和老板娘說的粵語。阿湘說:“你最好還是別學了,不開口說,永遠也學不會。”老烏覺得阿湘說的有道理,可他總是張不了口,覺得說粵語怪怪的,後來就把學粵語的事拋到腦後了。老烏為他不再學粵語找到了一個借口,說:“以這樣的發展趨勢來看,用不了幾年,本地人都要學說普通話,到那時,廣東通行的語言就不再是粵語,而是普通話了。”老烏當時為自己找的借口,卻準確地預言了一個不爭的未來。
到了這年五月,阿霞依然沒來。老烏差不多快把她的樣子給忘記了。天天加班加點,忙得沒有白天黑夜,連撒尿的時間都沒。每天吃飯時,老板娘像催魂樣叫他們“快滴吃快滴吃”。老烏已經沒有時間去想阿霞了。隻有在加班不那麽晚的夜晚,睡覺前,老烏會把那個寫滿了對阿霞思戀的筆記本拿出來,翻一翻,努力回憶阿霞的樣子,心裏會湧起幸福,湧起傷感,湧起惆悵與失落。老烏還愛回想阿霞離開的那個清晨,回想她背著牛仔包消逝在村頭的樣子。老烏反複想,覺得當時阿霞是有話想對他說的,阿霞似乎並不太想回去相親。老烏想:“如果我當時說出我愛她,她會不會就留下來了?”這樣一想,老烏就有些後悔,恨自己太膽小。但更多的時候,老烏是想一會兒阿霞,就枕著她的名字入睡了。他甚至從來沒有夢見過阿霞。老烏又想:“打工的生活,就是這樣,人聚聚散散,沒有定性,昨天還在一起,明天就天各一方。哪裏還會再見呢?”事實果然如此,平淡無奇的打工生活,就這樣雕刻著老烏這個長相醜陋、內心細致的男人。每次走在村裏時,老烏還是習慣東張西張望,他還在渴望著在不經意間突然看見阿霞,還在隱隱地期待著奇跡在某個清晨趁著鳥聲來到。然而生活不是小說,不是電視劇,生活就是這樣,平平淡淡,像雲湧的水,緩緩地流淌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舍晝夜。
這個月,老烏天天加班,拿了將近四百塊的工資。出糧那天,黃叔不再和他們一起吃飯,也不再敬他們喝酒,黃叔放了他們一天假,讓他們去街上買東西,順便給家裏寄錢。老烏沒有去街上,他在瑤台轉悠了半天,在村口的榕樹下坐了一會,榕樹下現在變得熱鬧了起來,一溜兒擺開了四張台球桌,總有些男男女女的年輕仔在那裏打台球。老烏坐了一會,心裏有些害怕,他總覺得,那些整天泡在台球桌上的人不是好人,這樣的人,在他的家鄉,被人稱為“爛柑子”,在瑤台,稱之為“爛仔”,總之是脫不開一個“爛”字。果然,老烏才走開,那些打台球的,不知為何事就打了起來,兩邊都拿著長長的球杆往對方身上招呼,打不過的,抱頭鼠竄,正撞到老烏的身上,將老烏撞出一米多遠,另外一個,被對方四人打翻在地。老烏平白挨了一記撞,嚇得再也不敢去那榕樹下坐,遂順著機耕道往前走。他第一次來瑤台時,就走的這條**。走到機耕道盡頭,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一段時間不見,瑤台是大變了模樣,他曾經看守的魚塘沒了,那成片的香蕉林已經遠去,一些推土機正在作業,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平整的土地。豎了幾米高的大牌子,寫著瑤台第一工業區的字樣。老烏的心裏又升騰起希望。他知道,隻要他堅持在黃叔的工廠做下去,將來瑤台工業區建成了,這裏將會有大片的工廠,有了工廠就有了機會。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做好準備,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老烏遠遠看了一會兒塵土飛揚熱火朝天的工地,感覺一股熱流在血管裏湧動,一些希望讓他的心跳加速。後來,隻要有空,他就會來這裏,蹲在**邊,看瑤台工業區在他的眼前以神話般的速度崛起,仿佛那裏是他的夢想和希望實現的地方,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回去時,經過當年騙他的招工處,自己笑了一回,笑自己真是傻,相同的當居然接著上兩次。現在,那個騙人的招工辦已不見了,想來,那些人已經轉移陣地,去別處故伎重演了。隻要有工廠招工,隻要有人來找工,隻要工作不好找,就會有騙子們生存的空間。
老烏就這樣信馬由韁走著,突然間看到了阿湘,和阿湘走在一起的,是個精瘦的男仔,顯然,兩人是在拍拖。老烏忙轉過身折了回來。心裏卻想著和阿湘走在一起的男仔,總覺得有些眼熟,一時間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又過了幾天,老烏在黃叔的廠門口見到了那精瘦的男仔,男仔抽著煙,在門口蹲著,長發把眼睛遮住。老烏知道他是在等阿湘下班。這次,老烏仔細打量了那男仔幾眼,越看越斷定,這人在哪裏見過,實在回憶不起來,心裏卻隱隱升起一絲不安。雖說阿湘平時對他不怎麽樣,還給他取了老烏這個諢名,可他並不惱阿湘。他在心裏,把阿湘當作了自己未諳世事的妹子,他隱約覺得,阿湘和那男仔交往會吃虧。可是他又不知該如何提醒阿湘,上班時,裝著很不經意地提了一句:“阿湘,我看你這一段時間總是在偷偷傻笑,是不是拍拖了?”阿湘鼓了老烏一眼,回一句:“關你什麽事?!”老烏說:“沒有,我隻是隨便問問,同事一場,關心你一下不行麽?”阿湘說:“鴨子嘴巴都被你吃了。”老烏說:“什麽意思?”阿湘說:“多嘴。”老烏嗬嗬傻笑,雖說討了個沒趣,可他是個一根筋的人,要是那男仔真的不地道,他是不能眼睜睜看著阿湘上當的。
老烏後來聽過那男仔說話,知道是本地人,於是瞅著那男仔又來門口等阿湘,便問老板娘認不認得那男仔?老板娘對那男仔很是不屑,說:“你可別招這個爛仔,他叫阿昌,沒爹沒媽,不打工,也不種地養魚,一天到晚不幹正經事,夥同幾個人一起搞假招工騙人,後來被人告,現在又不知在幹什麽。”這樣一說,老烏才驀地想起,心說:“我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