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停下,一會兒又自左側的竹林飛出來。
她微微露出笑容,左手一伸,抓住一隻慢飛的鳥,然後又把它拋向空中。
鳥兒不驚,鑽進晨霧裏去了。
楊羽就這樣站著,站在離屋宇幾十步遠的一棵樹下,觀看這美妙的情景。
他完全忘了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不知道世上的武功還有什麽用?
他為什麽要殺人?為什麽要爭鬥?
他發現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淩亂不堪的、無法解釋的。
隻覺眼前的女人是遠離塵世高高在上的。
她純潔,仁慈,而又讓人望塵莫及。
楊羽等了很久。
直到陽光覆蓋了這座小房子,那女子才轉身離去,就在他猶疑不定,不知如何跟她打招呼時,傳來她的聲音:“進來吧,你一定很累了。”
確實,楊羽已累得不行。
一走進房間,睡意就一下子襲過來。
這時,隻要是三歲的小孩用手一推,他也會倒下。
但他不能倒下,他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要找到裳兒,他要做劍無求沒有完成的事業:
讓邪惡滅亡,讓善良的生命更好地生活。
他要看看,讓他殺人的老爺到底是什麽模樣!
“到這裏來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女子從裏屋搬過一張凳,讓他坐下。“你是不是想出去?”
楊羽坐下,艱難地點點頭。
她又遞過一杯水,無論是一杯茶,還是水,都純潔得無任何雜色。
楊羽迫不及待喝了一口,道:“多謝前輩,望前輩指引出山之路。”
一低頭,看到身上的白衫沾滿血跡,剛想解釋,那女子說道:“什麽前輩長前輩短的,難道我很老嗎,叫我小青就成。”
接著小青又說:“你不用解釋,我也不想知道,你身上的血漬是從哪裏來的。”
小青,小青鳥的小青,這名字多好聽。
在深山,在林中,在沒有人知道的清早的空氣裏,小青、小青鳥、晨客、葉笛……這是多麽美麗而自然的搭配啊。
小青說:“世間的事我再也不想問,不想聽,你要走就走,要留下來就留下來,不要提任何外麵的故事。”
小青說完,又走到門口,摘了一片竹葉吹了起來。
楊羽喝了一杯水,覺得精神了許多。
他凝神傾聽,總想從小青的笛音中聽出些什麽來。可他失望了。
小青的笛音除了模仿自然界的水滴、風吹、鳥鳴、月露之外,根本沒有帶感情色彩的音樂。
聽了很久,很久,他終於笑了。
因為他聽出了她的音樂中有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這個音符,生澀、牽強、奇異,與自然之聲截然不同。
“前輩心中尚有牽掛。”楊羽力氣剛剛恢複了一點,就說道:“就像月夜裏的月光被折斷的翅膀擋了一下。”
小青一怔,這年輕人的心好靜、好靈。
她不去理會,繼續吹。
“前輩一定對月亮有獨特的認識,月光灑向人間的是潔白,但真正的源體仍有黑點。”楊羽仿佛置身於一種境界:“就像母親,她給予孩子的愛是無私的、不求回報而又無邊無際的,可是她的內心,往往有許多不安與懺悔。
“因為她怕心中的愛全部獻出之後,孩子便會離開她,因此,她總是把愛保留下一點點。”小青的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楊羽卻看不見。
“所以,即便
是對自己的孩子,母親也是自私的,母親的形象永遠是光輝的,內心卻無法擺脫黑暗……”
“別說了!”小青大吼一生。
笛音戛然而止。
她已是淚流滿麵。
她想起二十年前的一個月夜,想起掙紮的小孩無聲的哭喊,手足的舞蹈,那是她的孩子。
她曾經答應他要回去的。
可二十年來她從未離開過這裏半步。
她要像鳥兒一樣在這裏守一輩子,讓**死去,讓自己變作石頭。
在風中,在霧中,濕潤、風幹、消失……
柳家莊不是她的家,這裏才是她一生的巢。
柳雲煙是她的丈夫。
她愛過,也恨過。
她的心一半被愛撕去,一半讓恨奪走。
她的心空了。是一具空的軀體而已。
隻有吹笛。隻有吹竹葉。
隻有讓風花雪月留在心底。
她的顫栗的心被月光刺痛。
被楊羽的話刺出了血。
是血,不是雪。
雪是冰冷的,而血是有溫度的。
她是母親。
母親凝結成自己的孩子,這孩子是柳公子。
離開他的時候,他才四歲:
可愛,聰明。
她是柳雲煙的妻子。
柳雲煙是一個大俠客。江湖中都這麽說。
他的“拂柳劍法”天下一絕。
嫁了他她才知道:世上很多事情和事實有些不一樣。
她找不到離開他的理由,隻有在他出去與人決鬥的夜晚離開家。
她不想丈夫老是離開自己,而能夠讓丈夫呆在家裏的辦法隻有一個,隻有阻止丈夫與人決鬥。
而阻止丈夫決鬥的辦法,是不要讓他做天下第一。
於是,她偷走了他的半部劍法……
丈夫與人決鬥,妻子卻離家出走,她是不是很壞。
好人與壞人有時是分不清的,她於是堅決走。
她認為她的路應重新走過。
重新走其實是不再走。
二十年了,她就住在山腰上,未離開過一步。
她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巢,她要把全身的羽毛腐爛在這裏。
她把自己當作青草,死的時候不讓人知道。
……為什麽?
她竭力把自己變成一棵樹,可她不是樹,楊羽出現的時候,有一道閃電,在層雲間劈出了一條崎嶇的路。
順著這條路,她仿佛看見了一個舞劍的男孩。
她不知道她的孩子現在長得多高多俊。
她想,她的兒子現在也應該像眼前這個人一樣高大,一樣有著一顆透明的心。
這個人滿身是血,一定遭遇了不幸,她的孩子也遇到過不幸嗎?
想到兒子,她再也抑製不住思念的心……她在這裏二十年,她以為她把一切都忘了,沒想到,她什麽也沒忘……
她的欲望的海水被楊羽攪出浪濤。
她的寧靜的心一旦激**,就得爆炸。
她瞪著楊羽,不知是憎恨,還是無奈。
“你走!明天一早你就走!”
楊羽被小青的吼叫嚇了一跳,他怔怔地,一臉的不解。
一臉的茫然。
小青的吼叫聲把楊羽嚇了一跳,也驚動了另一個人。這是個啞巴,與小青比鄰而居。
啞巴已經三十歲。
啞巴是十五年前到這座山裏挖草藥不小心從懸崖上摔下來。
後被小青救
活。小青救活啞巴這一年,她已經在這裏住了五年。
她覺得在大山裏確實很寂寞,心裏也很無聊。在大山裏,小青除了練劍,就是吹笛子,她的笛子隻是一張竹葉。
當小青決意離開柳家莊時,心想,無論是多麽遙遠的深山,都要比呆在柳家莊好。
其實,深山裏有時是極難耐的,所以,當啞巴不想離去時,小青便同意了。
她為他在她的房子隔壁,另外搭了一間房子。
啞巴不會說話,卻會寫字。
啞巴是用寫字的方式告訴小青他叫賀明,是個孤兒,從小生活在苦難當中。
賀明住下後,雖然不說話,可他會坐在不遠處的青石上看小青練劍,聽小青吹竹葉,小青也覺得,有啞巴在一起,時間過得更快。
賀明有兩樣最重要的東西:一隻鴿子,一幅畫。
鴿子在一隻小鐵籠裏,渾身全白,沒一根雜毛。
畫藏在懷裏。
小青救他時,那隻鳥籠就在他身邊,當時,鳥籠已經破了。
可白鴿並沒有飛走。看來,鴿子跟賀明已經成了好朋友。
小青覺得,這是一隻有情義的鴿子。
可賀明懷裏的畫,小青卻沒看過,因此不知道這幅畫畫的是什麽。
有一回,小青問賀明畫中是什麽,賀明撿了根樹枝在沙子上寫了四個字:
是一朵花。
於是,小青就想:
啞巴或許是一個喜歡花的人……
賀明雖然與小青相鄰住了十五年,可他從不到小青的屋裏去。
他好像害怕跟小青在一起,總是一個人到很遠的山坡上開出一片地,種上一些菜。第二年,小青也學著在他的菜地旁開地。
他馬上又到另一個山坡上去種菜。
隻有到了很晚的時候,他才回屋。
而這時,小青一定是在吹竹葉或是練劍。
時間一長,這裏雖然住著兩個人,可在每個人的感覺裏,就隻有自己一個人。
再後來,他們忘了還有一個人住在一起。
偶然想起對方,也不會到彼此的屋裏看一看。
賀明並不寂寞,他的那隻白鴿子一直跟他在一起。
他一天至少有一半的時間悉心照料這隻鴿子。
他的眼中常常會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難道,這隻鴿子於他有恩?
一年當中,有那麽幾個夜晚,皓月空中,月光照進他的屋裏,他會從**起來,然後從懷裏掏出那幅畫,可是,往往是當他畫打開一點點,又立刻卷好,重新放回懷裏。
誰也不知道這幅畫對他有多重要……
五年、十年、十五年。
時間一年年過去,啞巴還是啞巴,隻是,他的身材長得更高大也更英武了。
從昨天早上到今天下午,賀明已經一天多沒有離開屋裏了,他的隔壁就住著小青,小青跟楊羽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他開始不安起來。
他終於站起身,走到門口,搖搖吊在樹枝上的鳥籠。
鳥籠輕晃。他繞過門後的一簇青竹,正要往小青的門口走去,隻聽有人說道:
“前輩,能不能帶我出去?”
過了一會,小青說道:“好吧,你傷好了我就送你出去。”
聽到這裏,賀明轉身,他回到屋裏,拿出一張白紙,咬破手指,用一根細枝蘸著巨石寫了一行字,然後卷起來,綁到鴿子的腿上,接著打開鳥籠,白鴿仿佛知道要做什麽,他低低盤旋了三周後,迅速衝天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