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的圍觀百姓,竟無一人發出聲響。大家就這麽看著她出現在視線中,丹朱也站了起來,愈發覺得眼前的青年男子,是仙神降臨。當莫暄翮向他行禮做“請”的手勢時,向來傲狠自高的丹朱,竟然也很恭謹地回了禮,這著實出乎眾人的意料。本來,以丹朱在石子棋方麵的地位和造詣,原當是睥睨天下人的。

而這也是第一次,莫暄翮見到了堯帝的嫡長子丹朱。他高八尺有餘,臉長如馬,雙眼間距寬,眉毛甚濃但粗短,麵色如紅炭,一看便是傲慢頑固,武斷自我的急性之人。並且,丹朱耳高於眉,山林十分飽滿,額頭高聳寬闊,先天聰明之相,是悟性極高之人。

憑借短時間的速成,及對弈時的取巧,莫暄翮已贏過一局又一局,哪怕排名天下第二的烏曹,她也未曾放在眼裏過。從一開始,丹朱才是她的目標,也是唯一的目標,舍他其誰。這一次,丹朱必須贏,而她,也不能輸,要說內心沒有任何緊張,是決計不可能的。

雖然兩人表麵靜如秋水,但棋盤上卻是見了真章。才行幾步,莫暄翮已然感覺到了對方在布局、行子方麵的確高人數籌,遠不是之前的對手可比擬的。丹朱此人,雖然性燥,但棋盤上,卻是最曉輕重。漸漸地,在互為對手的過程中,兩人都前所未有尋到了勢均力敵的快感,丹朱自認平生下棋,沒有輸於人過,哪怕父親堯帝,與他下棋也討不了便宜去。當一個人的弈棋水平,達到了獨步天下的境界,難免孤芳自賞。

但對麵的青年人不是,能夠打敗包括烏曹在內的高手,終究是沒有令他失望的。也終究,必須他自己親自出馬,與他征戰才可。對方來勢洶洶,不費吹灰之力攻城陷地,隻為與他對一次弈,而他,隻能認定,他是仙神降臨。否則,凡間何人能有如此本事?

棋子是用普通的馬腦所製,讓人看不出具體產地和材質,也就無從疑心溯源。每行一步棋,都是慎之又慎,大意一步俱是輸,對丹朱如此,對莫暄翮亦如此。這次對陣,丹朱完全是想象成了自己在跟仙神下棋,這無形中,給莫暄翮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優勢。對方有所戒懼,自己便有所不懼。

高手對弈,不僅關乎智計,更關乎心謀。論技巧,莫暄翮自不及丹朱,但她卻會巧妙地利用謀略,讓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處。這與她從小在父親莫寒壽將軍的教導下,熟讀各類兵書策謀不無關係。自出生起,就有術士告訴莫將軍要待之如男兒般養育,是以莫暄翮不但從小精通文墨,習得一身高強武藝,還自九歲時就隨父親出入軍中,上陣殺敵,有著豐富的實戰經驗。

而丹朱雖是弈棋天下無敵,但是卻從未真正帶兵打仗,對於八卦術數更是不及莫暄翮精通。棋逢對手,誰都不敢有絲毫懈怠,一步錯,步步錯。但無論怎樣,莫暄翮的臉上都是淡定自若,看不出任何悲喜。而丹朱的麵部表情,卻是要豐富一些,但怎麽也是絕頂高手,哪怕有緊張,也絕不可能露怯。

旁邊觀戰的人,都知這場對弈是無與倫比的精彩,生死係於毫發之間。所有的人屏息凝視,能夠聽到的,隻有落子的聲音,除此如它。盤麵是如此膠著,以至於越到後來,雙方每走一步棋,都要思索良久,才確定要落子。

時間已經到下午的酉時,二人沒有喝過一口水,一動不動地盯著棋盤,不遠處一直觀望的驩兜有些心急難耐:“天都快黑了,這是要下到什麽時候?”

近旁的侍衛道:“首領,小的雖不太懂棋,但也聽人說過,高手對弈,連三天三夜都有過,何況下這麽長時間的棋,對於丹朱殿下也是常事。”

這話本說的在理,驩兜也不是不知,隻是他認為以丹朱的水平,要解決掉那小青年應該是很迅速的事,怎知會下這麽久。但他也隻能等下去,為的是最終不給莫暄翮離開他視線的機會,一舉除掉他。

但棋盤上的情形還是那樣鬥得難分難舍,手下人悄聲詢問丹朱是否要休息一會兒再戰,都被他一一回絕。他自認,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對手,能夠在數百個回合之後還未落任何下風。

他曾經也與人下過一天一夜的棋,那是與自己的父親堯帝,而且兩人是談笑風生時有助興,就算是三天三夜,那也是極少的。這種傳說,要與仙神牽扯起來,那到是可信的。至於與烏曹,就算下個三天三夜,那也是中途時斷時續有休息的。

這次對弈,丹朱是無甚準備的,他自信,絕對的自信。而莫暄翮不一樣,她是有備而來,攜了萬全之策。她抓準了丹朱的致命弱點,要牽製住他取勝的希望。

夕暉明明滅滅,夜色昏昏沉沉。一個又一個時辰過去,棋盤對麵的兩個人,竟然誰都沒有一絲疲累,而觀戰的人,也都無一人離去。莫暄翮知道,驩兜帶著他的人馬在附近守著,棋盤上的路數,在一步步被她引導向計劃的方向走著。

棋有黑白,子有平凸,在與丹朱對弈前,每個夜裏莫暄翮都獨自在房中,輪流扮演自己和丹朱的角色下棋,計算每一種可能性,窮盡心力,確保萬無一失。她最初是個對棋藝不怎麽有興趣的人,而如今,卻為了扶侖的這一計謀而殫精竭力,也不可謂不拚了命。

終於到了三更天,夜間陰冷,桌上早已點起燭火照明,隨從給丹朱批了件裘衣,但看對弈的兩人精力還是如此旺盛,死死地盯著棋盤。但丹朱到底是中了莫暄翮布下的微妙陷阱,而讓這局棋沒有了勝算。

當然,莫暄翮也沒有勝算。這是一局無解的棋,而且是絕對無解,就像陷入了一個迷宮一樣,怎麽著,都找不到出路。

沒有出路就是最好的出路,這,才是莫暄翮想要的。火光映照中,莫暄翮的麵龐顯得愈發白皙清透,隻見她拿捏手中的棋子,在桌角磕了磕,緩緩對丹朱道:“殿下,這局棋,我們誰都贏不了,還下嗎?”

丹朱何嚐不知,這局棋,是絕對的無解。對莫暄翮來說,不輸,即是贏。但對丹朱來說,難贏,便是輸了。

他自己早已感覺一層又一層地汗,浸濕了後背,好在天比較涼,麵上沒有太明顯。明知莫暄翮說得是沒錯的,但自己終究不甘心。

“我怎麽會輸!我怎麽可能輸!我怎麽可以輸!”丹朱內心裏麵洶湧澎湃,這口氣,他明顯,服不了。但他向來是弈棋之王,怎麽會如此輕易地就言敗。於是,他死抓棋子。不願吭聲。

哪種對麵的莫暄翮卻是淡然放下手中棋子,吐出一口幽蘭之氣:“殿下,這局棋,既然是無解,那就代表我沒輸,當然,你也沒輸。咱們既然都沒有輸,那就是平局了,就暫且下到這裏,如何?”

“什麽?”

丹朱像沒聽清似的,情緒激動得雙手有些發抖。

莫暄翮再次定定地說:“我剛才是說,這局棋下到此時,已然無解,咱們這次不妨就下到這裏,回去各自尋找解法,一年之後,我會再來丹城,與你繼續這未完的棋局。”

她的話音落下後,包括丹朱在內,眾人皆是一片愕然,但又想想,她這麽說不無道理,好歹也是為保全丹朱的顏麵。畢竟傳出去丹朱既然有贏不了的棋局,那可不是一般的丟大發。

天下誰人不知,丹朱是弈棋屆始祖一般的人物,凡界的棋神,怎麽可以輸。但偏偏,出現了一個一身青衣的小胡子年輕人,讓丹朱贏不了一場棋。這說出去,誰都會不可思議,誰都會難以置信。

不待丹朱回應,莫暄翮已然站起身,準備要走,卻被丹朱手下攔住:“殿下都還未發話,你怎能說走就走?”

誰知丹朱卻抬起頭,問莫暄翮道:“你是誰?”

莫暄翮輕輕抖動了一下衣袍:“這問題問得不錯。”

此時,她見丹朱的後方驩兜已經帶著人過來想要圍住他,便道:“你的生身母親鹿仙女可先記得?她想念你得緊,又知你棋藝甚高,便派我來與殿下下棋解悶。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記得我與你的約定,再會!”

說罷,不等驩兜等人上來糾纏她,已然身形一閃,便進入人群中,消失不見。反應過來的丹朱忙站起身,瘋了似地撥開人群尋找,圍觀的人也紛紛給他讓路,但再怎麽尋找,也是再也找尋不見。

“是娘親讓他來找我下棋的,是娘親讓他來找我下棋的……”丹朱口中喃喃,幾失分寸,心緒一激動,竟然癱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眾人既知是仙神下界來找丹朱對弈,自然沒贏也讓大家鬆了一口氣。莫暄翮臨走前如此一番話,既埋了後著,也可讓人不得不信。更絕的是,丹朱還無法親上姑射山去問詢鹿仙女。

鹿仙女位列仙班,本是不食人間煙火,與堯帝相戀產下丹朱,本已是觸犯天界律條,是以丹朱從小便無娘親陪在身邊,而是由散宜氏女黃撫養。堯帝多少年來一直心念鹿仙女,但卻再也無法相見,就算丹朱知其身世,多次上姑射山尋母,也皆是無功而返。

是以,丹朱對自己的生母鹿仙女,不可謂又念又恨。念的是,畢竟是生下他來的娘親;怨的是,長這麽大,從來都不肯見他一麵。如今聽到留下未解棋局的年輕人,竟然是自己母親派來的,如何能不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