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小二很快便返了回來,他手裏端著一個茶盤,托著兩碗茶水,拖長聲調高喊一聲:“茶水來囉。”先走到蘇碧娥桌前,小心地放下一碗茶,再轉到黑衣少女這邊,放下另一碗,“兩位慢慢喝茶,還要些什麽請盡管吩咐小的。”

蘇碧娥正感口渴,也顧不得探究那黑衣少女的身份,端起茶來,張嘴欲飲。

“慢著。”便在這時,那黑衣少女忽地冷聲喝道,“小二,我要喝她那一碗,麻煩你給我們換一換。”

蘇碧娥一怔,不由放下茶碗奇怪地看著她。

店小二臉色微微一變,馬上又換上一副卑微的笑臉,弓著腰杆對那少女道:“姑娘,兩碗茶都一樣,都是從一個茶壺裏倒出來的,您又何必非要爭這個先呢,再說這位娘子比您先來,按理也該給她先上茶,您說是不是?”

黑衣少女忽地掏出十個銅板,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喝道:“廢話少說,本姑娘就要喝她那一碗,我出雙倍茶錢,你快去給我端過來。”

“這……”小二遲疑一下,回頭朝掌櫃的看去,卻見那老掌櫃仍伏在櫃台上打著算盤,連頭也沒抬一下,仿佛他有算不完的賬。

小二頗感為難,頭上冷汗都冒了出來,強笑道:“姑娘,兩碗茶都是一樣的,您又何必……”

蘇碧娥也娥眉微蹙,扭頭看著這蠻不講理的少女,一時竟有點兒不知所措。

黑衣少女冷哼一聲,見那小二不肯動手替自己換茶,忽地站起來,徑直走到蘇碧娥的桌前,左手放下自己的那一碗茶,右手迅速端起對方的那一碗,作勢要喝。

店小二大吃一驚,忽地臉色一沉:“你找死麽?快放下!”撲上前來,便要動手搶奪。

誰知,那黑衣少女身手異常敏捷,不待小二撲到,左手一伸,便已緊緊捏住他的咽喉。

小二不由自主啊的一聲,張大了嘴巴。

黑衣少女笑道:“我請你喝茶。”

店小二一聽這話,直嚇得魂飛膽喪,雙手亂舞,嘴裏啊啊直叫,拚命想掙紮開來。可此時此刻哪裏由得著他,黑衣少女冷笑一聲,將手中的一碗涼茶咕嘟咕嘟直往他嘴裏倒去。一時間茶水四濺,一半灑到地上,一半已灌進了他肚子裏。

少女鬆手一推,店小二站立不穩,倒退一步,指著她滿臉驚駭地道:“你、你……”

話未說完,忽地側身倒在地上,全身蜷縮成一團,雙手拚命抓著自己的脖子,喉嚨裏哢哢作響,抽搐片刻,忽地七竅流血,哀嚎幾聲,死了。

蘇碧娥一驚而起,花容盡失,指著小二的屍體道:“這、這茶……”

黑衣少女冷聲道:“這茶裏有毒,他們想毒死你!”

“啊?”

蘇碧娥一屁股坐下去,早已驚出一身冷汗,這才明白是這少女救了自己一命,要不然現在倒在地上七竅流血、毒發身亡的就是她了。

“臭丫頭,你竟敢破壞老子的好事。”

正伏在櫃台上算賬的老掌櫃忽地抬起頭來,目中殺機大熾,猛地一拍櫃台,算盤一響,立即飛出十來顆算盤珠子,劈頭蓋臉打向黑衣少女和蘇碧娥。

蘇碧娥不懂武功,嚇得驚叫一聲,早已呆住。

“小心!”

黑衣少女急忙將蘇碧娥拉到自己身後,同時抬足一踢,桌子飛起,隻聽一陣叭叭亂響,十幾顆算盤珠子盡數嵌在桌子上。

桌子尚未落地,那掌櫃的大喝一聲,早已一躍而起,猛撲過來,手中一張算盤便是他的兵器,呼的一聲,撞向少女胸口。

黑衣少女一聲嬌叱,躲過對方一擊,左手抄起桌子上的長劍,回身欲戰,卻發現那掌櫃的一擊不中,突地舉起算盤,直往蘇碧娥頭頂砸去。看來他真正想殺的人並不是自己,慌忙長劍一挺,直指對方後心。

老掌櫃聽得身後劍風颯然,隻得放過蘇碧娥,反手招架,回身自救。

青鋒劍碰到算盤上,火光一閃。

黑衣少女這才知道對方這張算盤乃是精鐵所鑄,一驚之下,驀地變招,長劍向上斜挑,顫顫然刺向對方麵門。

老掌櫃見對方劍尖輕顫,劍花幻變,識得劍法高明,心中一驚,立即舉起鐵算盤,全力招架。便在這時,他雙手高舉,胸腹之間空門全露。

黑衣少女左手一挺,掌中的魚皮劍鞘早已悄無聲息刺入對方小腹。關鍵時刻,連劍鞘也成了最致命的殺人利器。

老掌櫃眉頭一皺,倒退三步,低頭看看插在自己肚子裏的劍鞘,臉上盡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但他的身體,卻已緩緩向後倒去。

正在這時,忽地窸窣一響,裏屋門口人影一閃。

“什麽人?”

黑衣少女大喝一聲,急忙趕上。後麵卻是一間廚房,後門敞開,外麵便是一片青山。她持劍闖入之時,一條人影早已從後門奔出數丈之遙,已是無法追上了。

蘇碧娥驚魂未定,戰戰兢兢跟了上來,瞧見逃走那人的背影,隻覺有些眼熟,再一看他左邊衣袖空空****,隨風飄動,驀地明白過來,驚道:“這不是姚三嗎?”

黑衣少女一怔,扭過頭來。

蘇碧娥雖然看不見她的眼睛,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已透過黑色紗幔,像刀鋒一樣,她渾身上下頓時又感覺到不舒服起來。

少女問她:“你認識他?”

蘇碧娥點點頭,把幾天前自己在羅雲山下被姚三和刁七兩人扮成轎夫劫道的事告訴了她。

黑衣少女哼了一聲,說:“他們隻怕不是劫道的,他們是想要你的命。”

蘇碧娥一怔,吃驚地道:“你是說他們想要殺我?為什麽?”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分析道:“其一,如果他們真是劫道的,當時在亂石崗上搶了你的銀兩包袱就行了,又怎會一上來就拿刀要殺你呢?其二,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那麽簡單,這個叫姚三的家夥就不會夥同這店小二和老掌櫃在這裏煞費苦心地蓋這麽一間茶館專門來下毒害你了。”

“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是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更談不上與他們有什麽冤仇,他們幹嗎非要置我於死地呢?”

蘇碧娥蛾眉緊蹙,百思不解。

黑衣少女緊緊盯著她道:“你再仔細想想,你有沒有做錯過什麽事、得罪過什麽人?”

蘇碧娥聽了她的話,忽地全身一顫,仿佛被人一刀刺中了心髒,胸口一陣劇痛,垂下頭去,低聲道:“我、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辜負了自己最親最愛的人,還有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子……”

忽地,她似乎想到了什麽,抬頭道:“啊,我想起來了,難道是他?難道是他想殺我?”

黑衣少女忙問:“誰?”

蘇碧娥紅著臉,低聲道:“是、是我的男人……但、但他不是我的丈夫。”

黑衣少女一愣,道:“是你的男人,卻不是你的丈夫?那他到底是什麽人?”

蘇碧娥瞧她一眼,歎口氣說:“這件事說起來話長了,這兒有兩個死人,我瞧著渾身都不舒服,咱們還是去外麵談吧。”

黑衣少女點點頭,兩人走出茶館,來到一棵大樹下,在草地上坐下來,蘇碧娥這才開始談起自己的身世。

蘇碧娥的娘家,在青陽一帶算得上是有名的名門大戶。

她母親馬氏早逝,她父親蘇潤墨原是京宮,早年為國子監祭酒,做過當今皇上的老師,太子即位之後,備受重用,曾官至朝廷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在朝中極有聲望。但由於他為人正直,直言敢諫,得罪了萬貴妃,於成化三年被貶出京,削職還鄉。

她還有一個哥哥,名叫碧城,比她大三歲,博通經史,擅長詩文,成化乙醜年進士,在江南士子中名望極高。

就在蘇閣老還鄉的那一年六月,蘇家大宅裏出了一件盜竊案。

蘇閣老收藏在書房裏的一方端硯被盜,此硯名叫蘇軾東井硯,宋坑水岩石,色紫細潤,硯背鐫刻行書“軾”一字,相傳乃蘇軾遺硯,是蘇家祖傳之物,號稱無價之寶。

蘇閣老親自到府衙報案,但衙門裏的人並不太重視,查了一個多月,沒有一點兒眉目。

蘇閣老生怕傳家之寶丟失,自己無顏麵對列祖宗,一急之下,就許下諾言誰能為他追回此硯,就把女兒蘇碧娥許配給他。

結果,這案子還真叫知府衙門裏的一名捕快給破了,盜賊“一片毛”被捉拿歸案,蘇軾東井硯被追回,絲毫無損。

這個破案的捕快姓秦,名聚天,年方二十三歲,濃眉大眼,血氣方剛。

蘇閣老覺得這小夥子有前途,便守承諾,真的把年方十八如花似玉的女兒蘇碧娥嫁給了他。

秦聚天喜得嬌妻,自是百般疼愛嗬護。

翌年夏天,蘇碧娥生下一對龍鳳雙胞胎,男的先生片刻,是哥哥,取名秦明,女孩是妹妹,名叫秦月。孿生兄妹,格外可愛。

蘇閣老一生閱人無數,果然沒有看走眼,由於秦聚天辦事用功,自身武功又好,接連破了幾件大案,不幾年便升作青陽知府衙門總捕頭。

成化九年,他又一舉破獲牽連四川湖廣兩省十餘條命案、震驚朝野的連環殺人碎屍案,更是名聲大噪,受到當今聖上下旨褒揚,並欽賜寶刀一把。就連湖廣提刑按察使嚴大人,也經常請秦聚天赴省城武昌協助辦理一些棘手的大案要案。

秦聚天被青陽百姓譽之為“神捕”。

但是蘇碧娥卻對這位整日裏隻知道舞刀弄劍、埋首破案,毫無情趣可言的丈夫,打心眼裏瞧不起,總覺得他是一個粗人、俗人。

盡管丈夫對她是真情實意、百依百順,她卻總是覺得嫁給一個這樣木訥的粗人,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婚後十餘年來,她一直悶悶不樂,心有不甘。

直到三年前,她才終於遇上一個她覺得真正配得上自己的男人。

那年五月間,十五歲的兒子秦明得了一場大病,她去藥鋪抓藥的時候,偶然認識了一位外地藥材商人。

此人姓周名寒山,不但精通藥理,會做生意,而且還中過舉人,頗有文采,更兼生得英俊非凡,一表人才,而且見識廣博,口才極佳,初次見麵,便給空虛寂寞的蘇氏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周寒山本是個風流人物,見蘇氏姿色娟秀、風韻迷人,早動了心思。

後來又經過幾次接觸,雙方眉來眼去,彼此都有了故事。

兩人苟合過幾次之後,蘇氏愈加傾心迷戀,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時之憾,卻又怕事情敗露,丈夫一怒之下對二人下毒手。

周寒山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便極力慫恿她離開丈夫,跟他一起去外麵過好日子。

蘇氏舍不得兒女,初是不肯,但經不住周寒山甜言蜜語、軟逼硬催,猶豫了幾個晚上,最終銀牙一咬,下定決心,離夫棄子,收拾細軟跟周寒山趁夜私奔了。

兩人離開湖廣之後,一路遊山玩水,從四川境內穿過,來到川貴交界處的一座山城裏開了一家藥材鋪,隱姓埋名,過起了名副其實的夫妻生活。

誰知好景不長,一年之後,周寒山就漸漸露出了惡棍真麵,先是對她態度冷淡,非打即罵,後來又經常帶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鬼混。

每每此時,她也隻能有淚往自己肚子裏流,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又怪得了誰呢?

再後來,周寒山做藥材生意蝕了本,花光了蘇碧娥從秦家帶來的所有私房錢,見在她身上實在榨不出什麽油水了,竟然起了歹心,算計著要將她賣到窯子裏換些銀兩來花。

蘇碧娥絕望之餘,追悔莫及,回想起丈夫秦聚天對自己的種種好處,這才明白這世上真正疼愛她、對她好的人不是周寒山,而是秦聚天,這才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愛的人不是周寒山,而是自己的結發丈夫和一對兒女,這才明白這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不是情人的懷抱,而是自己的家。所以,她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逃回家去。

有天晚上,她趁周寒山喝醉酒的機會悄悄溜了出來,用自己偷偷收藏的一隻玉鐲當了些碎銀作盤纏,直奔湖廣。

一路上饑餐渴飲曉行夜宿,走得挺順利,可一入湖廣境內,卻連遭姚三、刁七、老掌櫃等人截殺,兩次險喪性命。

現在回想起來,隻有周寒山才有可能對自己下此毒手;他本是走南闖北之人,認識的酒肉朋友甚多,姚三刁七老掌櫃這幫窮凶極惡之輩,肯定是他請來的幫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