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一虎眉頭一皺,小聲問身旁正在值勤的公安局副局長彭信義:“你是怎麽搞的?”
彭信義額頭上的冷汗頓時冒了出來,急忙衝上前去,指揮現場二十多名警察組成人牆,攔截村民。
不想村民們早有準備,從人群中衝出十來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每人肩上挑著兩隻木桶,一邊向前衝,一邊用瓜瓢舀起木桶裏的東西往攔截他們的警察身上淋去,會場中頓時彌漫著難聞的臭味。
眾人這才明白,那木桶裏裝的,竟是大糞。
警察沒有料到村民竟有這樣的秘密武器,紛紛躲避。
村民如潮水般湧進會場,衝向主席台。
魯一虎見勢不妙,丟下手中的鐵鍁,慌忙往主席台後邊逃去。
其餘的領導嘉賓哪裏見過如此陣勢,心知三十六計走為上,也都扔了鐵鍁,一哄而散。
當官的都跑了,憤怒的村民們找不到發泄的對象,也不知是誰帶頭,竟然劈哩叭啦地拆起那用木頭搭建的主席台來。
周權覺得事有蹊蹺,不由多留了個心眼,躲到主席台後邊摘掉胸前佩戴的嘉賓紅花,往臉上抹了一把黃泥,又轉到台前來,扯住一位頭發斑白的村民,用村中方言問:“大叔,你們這是搞麽子呢?”
那老漢見他滿臉汙穢,說的又是本村方言,也就沒有了戒心,指著已經被拆掉一半的主席台,一語雙關地說:“搞麽子?沒看見咱們在拆台嗎?咱們就是要拆那虎書記的台。”
周權問:“你們為什麽要拆他的台呢?”
老漢說:“這個書記忒不厚道,專門忽悠咱們老百姓,咱不拆他的台拆誰的台?”
周權問:“他怎麽忽悠你們了?政府征用村裏的地,不是已經給村民們提供了過渡安置住房,並且按國家政策給足了征地補償嗎?”
老漢撇撇嘴說:“你知道個啥,他說的過渡安置住房,其實就是叫咱們借居在山後的後山村村民家裏。”
周權說:“那你們可以用手裏的征地補償款自己建新房啊。”
老漢“哼”了一聲:“說得輕巧,政府的補償款,從數字上看,倒是給足了,可咱們拿到手裏的全是白條,一分錢現款都沒有。”
周權聽了,心裏就沉重起來,嘴上還是替老同學辯解說:“也許是市裏一時財政困難,才讓鄉親們受委屈了吧。”
老漢梗起脖子說:“政府要是沒錢,為啥還講這麽多排場,搞這麽大的麵子工程?”
周權說:“老人家,您這話可就不對了。聽魯書記說,這景區的建設可是個實實在在的惠民工程呢。這個項目要是搞成了,不知要吸引多少外地遊客到來,光是在景區裏的吃喝消費,就不知要給鄉親們帶來多少商機呢。”
老漢不屑地笑道:“你放心,就算這個旅遊山莊真的搞起來了,也不會有多少人來的。”
周權一愣,問:“這是為什麽?”
老漢說:“很簡單,因為沒有一條安全可行的道路通往山裏啊。”
周權說:“外麵不是在修進山的高速公路嗎?”
老漢說:“你不知道,這幾年山上環境惡化,水土流失嚴重,進山的道路每年都要發生幾次塌方或泥石流,就算修起了高速公路,也用不了多久就塌了,或者被山體滑坡掩埋了。如果路上行人多,說不定還會鬧出人命呢。如果你是遊客,這樣危險的路你敢走嗎?叫我說,這裏根本就不適合修高速公路,可那個虎書記偏偏要修,隻要這個麵子工程搞成了,他就有了升官的資本。到時候他倒是升官發財調走了,可屁股後麵留下的這個爛攤子誰來管呢?”
人多力量大,說話間,村民們就把主席台拆成了一堆木頭。
周權還要拉著老漢問幾句,忽聽身後傳來一陣喊打的聲音,轉身一看,隻見剛才在台上表演過的那隻領頭的“老虎”,正被村民團團圍住。
大夥你一拳我一腳,沒費多少工夫,就把“老虎”打得趴在地上。
扮演老虎的是個不到三十歲的漢子,被人揍得實在受不了了,隻好鑽出虎皮,抱著頭從眾人的圍攻中衝出來,一溜煙跑了。
周權問那老漢:“大家打他幹什麽?”
老漢說:“他叫活虎,也是咱們虎山村人,他一直在市劇團工作,專門在《武鬆打虎》這個節目中扮演老虎。”
周權暗自點頭,果然是專業演員,難怪扮老虎扮得那麽像。
老漢又搖頭說:“唉,都怪這小子,要不是他裝老虎裝得太像,也不會被人家以假當真,最後搞得全村人房地兩空,無家可歸。”
都怪他裝老虎裝得太像,被別人以假當真?
周權心頭一震,聽出老漢話中有話,正想詳加追問,忽聽一陣警笛鳴響,彭信義已緊急調動一隊荷槍實彈的防暴警察到場。
村民們見罷,一聲呼哨,頓作鳥獸散。
回到市區,吃罷晚飯,周權開著自己的小車,悄悄出了城。
白天那位老漢說的話,讓他心中疑竇叢生。
他要連夜進山,找到知情的村民,把事情調查清楚。
他開車繞著怒虎山轉了一圈,來到大山後麵的後山村,一打聽,果然虎山村拆遷的村民都借居在此。幾乎每戶村民家中,都借居著一戶虎山村的拆遷村民。
他敲開村頭第一戶人家的大門,問借居在此的一位虎山村婦女,今天白天,村民們為什麽那麽憤怒地圍攻那個叫活虎的漢子?
婦女說誰叫他扮老虎害人,話該!
周權問他怎麽扮老虎害人了?
那婦女忽然警覺起來,上下打量他一眼,說:“咦,你就是拍虎照的那個攝影家吧?”臉色就沉下來,砰的一聲,把他關在了門外。
周權接著到第二戶、第三戶、第四戶人家去問,奇怪的是,村民們看到他都冷臉相對,不等他開口,就關上了大門。
周權十分奇怪,白天的時候村民們還滿腔怒火無處發泄,怎麽到了晚上反而三緘其口了呢?後來他聽到有人在緊閉的大門裏邊壓低聲音說,公安局的彭局長已經挨家挨戶打過招呼了,誰還敢胡言亂語,那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周權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早已有人封了村民的口,難怪他一路問來,都問不出什麽。
難道是魯一虎授意彭信義這麽做的?
難道這位老同學真的在這件事情上扮演了什麽不光彩的角色?
他心裏越這樣想,就越急切地希望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
看來村民都已受到彭信義的恫嚇,估計再一家一家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去問當事人——那個白天扮老虎被打的漢子——活虎。
他在村前的小路上徘徊一陣,看見有個孩子路過,就上前問他認不認識活虎?
孩子說,認識,他扮的老虎可像了。
周權又問那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借居在哪戶人家?
孩子用手一指,說:“他就住在村尾最後那戶人家家裏。”
周權向他道謝而去。
他走到村尾,敲了敲那戶人家的門,出來開門的是一個白發老婆婆。
周權說:“請問虎山村的活虎一家,是借居在這裏嗎?”
老婆婆點點頭,朝屋裏喊了一句什麽,便有一個戴眼鏡的女子應聲從裏屋走出來。
女人問他:“你找活虎幹什麽?他不在家。”
周權問:“請問您是……”
女人說:“我是他愛人,我姓劉叫劉芳。”
她上下打量周權一眼,問道:“您就是那位拍攝虎照的攝影家吧?我在報紙上看見過你的照片。”
周權點點頭說是的。
劉芳把他讓進屋,請他坐了。然後問他:“活虎出門去了,你找他有事麽?”
周權說:“他今天挨了打,我想看看他傷得重不重。”
劉芳說:“還好,隻是些皮外傷。”
周權問:“村民們為什麽要打他呢?”
劉芳瞧了他一眼,顯得有些氣憤,說:“您真不知道原因嗎?”
周權一臉莫名其妙地說:“我是真不知道啊,所以我才連夜跑來調查。我聽村民們說是因為他扮老虎扮得太像了。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村民們才要圍攻他麽?”
劉芳苦笑道:“他是演員,扮老虎扮得太像原本沒錯,可是如果扮個假老虎讓人家拍了照當真老虎在報紙上登出來,並且讓政府以此為借口鏟平了虎山村來搞什麽形象工程,害得鄉親們無地可種,無家可歸,那就是天大的罪過了。”
周權聽得這話,不啻於當頭挨了一棒:“什、什麽?你是說我在怒虎山拍到的老虎,其實是你丈夫穿上虎皮裝扮而成的?”
劉芳歎口氣說:“可不就是。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咱們的虎書記一手策劃的。他名字中有個‘虎’字,他也早就想在怒虎山的‘虎’上大做文章,如果怒虎山這個以全國獨一無二的虎文化為主題的風景區搞成了,那可就是為他升官加了一塊重重的籌碼。可是一直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怒虎山確實有華南虎活動的跡象,所以也就一直沒辦法向省裏申報立項。最後他隻好借助你這位著名攝影家的力量,叫活虎扮成老虎,故意讓你拍到虎照。聽說那些在網上揭發你,說你偽造虎照,罵你是‘周老虎’的帖子,也都是魯一虎叫人寫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把這件事炒熱,提高青陽市和怒虎山的知名度,‘怒虎山60年後再現華南虎’,有了這個噱頭,他向省裏申報這個項目,自然就能一路綠燈。”
周權狐疑地看著她問:“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劉芳笑了,說:“活虎是我丈夫,魯書記曾親自到我家來請他扮演老虎在你回鄉掃墓的時候出現在你麵前,你說我會不會知道?還有,我是一名小學老師,市委辦公室主任是我哥,這個瞞天過海的策劃,就是他們辦公室在魯書記的授意下一手搞出來的。所以我多少知道一點內幕。”
周權定定地看著她,似乎是在考慮她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
最後他說:“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你說的話,我都記在了心裏。但是這麽大的事,我一定要找活虎當麵問個清楚,我要他親口告訴我,我那天在怒虎山拍到的老虎,到底是不是他假扮的。你快告訴我,他到底去了哪裏?”
劉芳歎口氣說:“他白天挨了打,害怕晚上還會有人來為難他,所以吃過晚飯,就拿了一件虎皮跑到山上躲起來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什麽地方。”
周權辭別劉芳,出門後看著黑黢黢的怒虎山,心知這個時候上山,肯定無法找到活虎。但如果叫他就此打住,卻又心有不甘。
想了一下,他最後決定把車停在山下路口,自己在車裏呆上一晚,明天一早上山去找活虎。
第二天一早,周權就進了山。
可是山野茫茫,到哪裏去找活虎呢?
他隻好用最笨的辦法,一麵在大山裏轉悠搜尋,一邊大聲呼喊活虎的名字,希望他聽到叫聲後能出來跟自己見麵。
就這樣像無頭蒼蠅似的找了一個上午,也沒見到活虎的人影。
中午時分,他肚子餓得厲害,隻好下山吃了點東西,接著上山再找。
傍晚時分,太陽已快落山,他尋到上次給活虎拍攝“虎照”的地方,仍然沒有找到活虎,正自心下焦急,忽然間,山林中無端端刮來一陣帶著腥味的怪風,周權不禁激靈靈打個寒噤。
一扭頭,卻見距離自己不到十米遠的灌木叢中,不知何時竟已站著一隻斑斕大虎。雖然明知是活虎披上虎皮假扮的,卻還是禁不住嚇了一跳。
“老虎”朝他這邊望了一眼,轉身欲走。
周權急忙趕上兩步,叫道:“活虎,別走,我知道是你假扮的老虎。”
“老虎”聽到他的話,果然止步,回過頭來定定地瞧著他。
周權又向他靠近兩步,說:“活虎,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隻不過是按照魯書記的指示行事,但鄉親們卻把對那些當官者的一肚子怒火全都發泄到你身上,讓你做了替罪羊。我知道你心裏有苦說不出。隻要你把真相告訴我,我保證,再也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委屈。”
“老虎”仰著頭朝他看了好久,眼睛裏似乎隱隱有淚光閃動,沉默良久,終於低下頭,一步一步朝周權靠近過來。
周權不禁長籲口氣,正要叫他把身上的虎皮脫下,忽然聽到砰的一聲槍響,“老虎”應聲倒地,皮毛之下滲出鮮紅的血跡。
虎頭垂到地上,再也不動了。
周權大吃一驚,回頭一看,隻見彭信義正帶著一個警察站在他身側不遠處,警員手裏握著一支霰彈槍,槍口還在冒煙。
周權怒道:“彭信義,你要幹什麽?”
彭信義皮笑肉不笑地道:“您是我們的形象大使,魯縣長早已交待過了,為了您的安全,叫咱們寸步不離地保護您。剛才您隻身上山,一隻凶猛的老虎突然跳出來要傷害您,為了保護您的人身安全,我們隻好開槍將老虎射殺。”
“混蛋,無恥!”周權氣得渾身發抖,“你明明知道這不是一隻真老虎,你居然還敢開槍?”
彭信義嘿嘿幹笑道:“就算是活虎,那又如何?誰叫他扮虎嚇人,打死活該。”
周權心裏的火一下子竄到臉上,滿臉通紅,衝過去指著他的鼻子道:“你明明知道這老虎是活虎假扮的,竟然還……”
他正說得義憤填膺,身後正在檢查活虎屍體的警察忽然氣急敗壞地叫起來:“不好,這不是活虎扮的。這、這好像是一隻真老虎……”
周權的這次回鄉之旅,利用自己手中的DV機、錄音器和筆,在自己的微博上全程直播。
青陽市華南虎死亡的消息在網上傳播開後,引起媒體廣泛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