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阿水和她倒黴的初戀情人在小河裏野合的故事迅速傳遍了大街小巷。他們很簡單就搞清了那兩個人的身份,因為他們繳獲了兩套衣服,他的證件在口袋裏,她的鑰匙圈上有鑲在塑料盒裏的小照,也許他們說不出她的名字,但他們都知道那張漂亮的臉。

盡管有“霧落陽光”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人們仍然無法原諒這一對男女,他們甚至開始懷疑“霧落陽光”是否是一個大騙局,是否是這對不知廉恥的男女用來積聚財富的卑鄙手段。他們甚至準備提前割開捐款箱,拿回自己捐出的錢。他們真的來到政府門前,黑壓壓地坐了一片,他們說,是政府鼓勵他們出來捐款的,讓他們把自己的血汗錢捐給這樣一對狗男女,難道政府也鼓勵他們通奸?鼓勵他們打著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幌子出來騙錢?難道這種道德敗壞的人也是可以信任的?他們現在不相信那個什麽計劃了,也不相信政府了,他們隻相信自己的錢,他們要拿回自己的錢,哪怕把這些錢拿回去喝酒呢,他們願意,他們也有這個權利。坐了很久,政府大院裏出來兩三個表情嚴肅的人,站在他們中間的那一個說,“霧落陽光”與這兩個人的行為是兩碼事,就算他們個人有什麽不當的行為,但他們的事業是經過了多方論證的,是正義的,也是善舉,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打個比方,你在家裏不夠孝敬老人,或者欺騙了自己的愛人,或者偷偷拿了人家的東西,但你種出來的糧食還是可以吃的,你種的糧食並不會因為你的錯誤行為而有任何變質。那個人的話剛一說完,底下就哄地一聲笑了起來,靜坐了幾個小時的嚴峻氣氛毀於一旦。那個站在中間的人繼續說,幸虧是我,我理解你們,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麽,要是別人,早就通知公安局把你們抓起起來了,為什麽呢?因為你們今天是拿著武器坐在這裏示威,這是什麽性質呢?話音剛落,那些人馬上嗖地一聲,把所謂的武器藏進懷裏,他們沒想到,原來準備拿來割開捐款箱的工具,在官員的眼裏竟成了武器,這太嚇人了,他們可沒準備做那種大事,他們隻想打開捐款箱,拿回自己的錢而已。而且他們的工具也十分可笑,無非是些菜刀和鋸條什麽的,他們知道這些東西打不開那個金屬的捐款箱,但他們總要做做樣子,他們不能空口說空話。他們紛紛站起來,三三兩兩往回走,邊走邊議論:還是回去吧,跟政府打交道,不是這麽容易的,弄不好就誤會了,武器?!那可不是好玩的,要掉腦袋的,為這點錢掉腦袋,不劃算。

盡管如此,“霧落陽光”委員會還是決定提前行動,他們覺得,隻有讓工程盡快動工,讓霧落盡快溫暖起來,光明起來,才能打消這些人的憤怒和懷疑,也才能挽回“霧落陽光”日漸下跌的人氣,以及秦自清總指揮漸漸化為烏有的威信。

阿水又一次成為全城的焦點人物,這是繼她當年和海市佬的私奔事件之後,第二次成為全城的議論中心。這一次,麻姑表現得惴惴不安,說到底,私奔隻丟自己人的臉,而通奸,丟臉的還涉及到另一個家庭,另一個女人,她知道這事是不會平平靜靜地結束的,一天不爆發,她就一天放不下心來,可偏偏那爆發的日子遲遲沒有來臨,每天每天,她簡直生活在緊張的等待和盼望當中。

要命的是,阿水也不出現了,家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到阿水了。剛開始,麻姑還希望她能回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她講個大概,現在,她已經不想聽了,偶爾濺到她耳朵裏來的唾沫星子,已足夠讓她明白整件事情。她吩咐家裏人,誰也不許到她那邊去。她厲聲說,不許她進我的門,也不許你們去看她,你們誰要是去見了她,就不要回來見我。麻姑一夜之間老了,本來是麻麻黑的頭發,突然變得滿頭雪白,蓬蓬鬆鬆,似乎頭發變白的同時,也變輕了,遠遠看去,像頂著一頭風雪。

有天天還沒亮,麻姑就起床了,她一聲不吭地在屋子裏走了幾個來回,就到外麵找來了幾個農民模樣的人,叮叮當當地裝了三個鋼窗,鐵門上也另加了兩塊大鐵皮,屋裏頓時變得像個鳥籠,陰暗了許多。做完這些,麻姑長舒了一口氣,安安穩穩地坐進那把老藤椅,端起她每天必喝的綠茶,說這下好了,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扔磚頭進來了。

阿水卻跟小魚偷偷地通起了電話。她每次都在電話裏不厭其煩地問候麻姑的身體,吩咐小魚一有情況,馬上通知她。她甚至在電話裏哭了起來:我知道,她是最心疼我的,她心裏肯定比我更難受。她要小魚開導麻姑,那件事算不了什麽,人們談一陣,慢慢也就淡忘了,接受了,就像當年,她跟那個海市佬跑了,肯定也是弄得沸沸揚揚的,可當她回來的時候,人們看她的眼神,並不見得有什麽惡意,很多事情,當時看來驚天動地,過後來看,不過是小事一樁,誰年輕時沒做過一兩件蠢事呢?你問問外婆,你讓她想想自己,你問她做沒做過什麽蠢事?

她講著講著,又滑向了她的愛情。她說,我那個倒黴的初戀情人,他可真是倒黴透頂,他的老婆也知道了那件事,跟他在家裏打了一架,把他的臉抓傷了,鼻子也打破了,還揚言要趁他睡覺的時候劁了他。要不就幹脆殺了他,然後再把兒子綁在背上,一起跳樓。

她最後神秘地告訴小魚,她已經沒在自己家裏住了,她現在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因為她不想被他的老婆潑一臉硫酸,她親眼看見他老婆提著一個裝可樂的大瓶子,滿街找她,還在她家樓下守了大半夜,最後飲恨而歸。

小魚緊張起來,哆哆嗦嗦地說,你趕快走吧,出去躲一躲,等她慢慢消氣了你再回來,反正你在外麵又不是不能生存。

在外麵生存是沒問題,但我不能走,我走了他怎麽辦?他見不到我會發瘋的,我也不能見不到他。再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正在跟她談離婚的事,現在是黎明前的黑暗,熬過這一段天就亮了,一切就都好了。再說,我怎麽能在最危急的時候離開他,讓他一個人去擔當呢?不管會遇到什麽事情,不管是什麽結局,我都不能躲出去,我得在現場,我得跟他在一起,我敢作敢當,我不要做膽小鬼。

阿山越說越激動,小魚卻笑了起來:小姨,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你一定得告訴我,免得哪天你遇難了,我去報案,卻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阿水在那頭哈哈大笑:他大名秦自清,以前在外貿公司上班,現在自己做了老板,開了個火鍋城,就是那個天牛火鍋。

小魚想起來了,那是霧落最大的火鍋城,每天黃昏開始,直到次日清晨,天牛火鍋幾個火焰般的大字一直在商場樓頂上熊熊燃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樓上著火了。

小魚算是知道阿水喜歡什麽樣的人了,她從不喜歡規規矩矩的人,她喜歡的人多半像天牛火鍋幾個字一樣,處於熊熊燃燒的狀態。她的第二任丈夫,小魚未曾見麵也不必再見的姨夫,據阿水自己講,那真是個大刀闊斧的男人,他是做海鮮生意的,二十歲以前在海上捕魚,二十歲以後,主要是把東部沿海的海鮮販運到全國各地,二十三歲開始抽雪茄,一根雪茄至少抵得上麻姑的小吃店三天的營業額。阿水認識他的時候,很多大城市都有了他的連鎖商號,用她的話講,哪裏有大型水產市場,哪裏就有東海海鮮四個深藍色的大字。

小魚對那四個字連一點想象的興趣也沒有。霧落還沒有阿水所講的大型水產市場,小魚也沒有見過海鮮,更沒吃過海鮮,海鮮跟曾經存在過的姨夫一樣,在她心中十分遙遠,簡直毫不相幹。至於他們分手的原因,阿水至今諱莫如深。她隻是說,他那個人,脾氣也太大了,都是錢把他慣壞的,自尊心強,疑心又重。倒是當年那個開理發店的海市佬,阿水說起他來還有點滔滔不絕。她說,要想考察一個人,一定得把他放在不同的地方看。在霧落的時候,怎麽看都覺得他是人尖子,了不得,可一回到海市,才發現,他們那裏基本上都是他這個樣子的,他在那裏一點都不起眼。而且思想僵化,理發是個時髦的行當,你一天不緊跟時代,你就落伍了,就沒有生意了。他後來又到其他地方去開店,生意明顯就不如人家,生意一差,人也就沒了精神,一個男人沒了精神,就像女人沒了愛情。

一個下雨的傍晚,麻姑正在家裏沏她一天中的第三杯綠茶,門被人敲響了。麻姑警覺地問:誰?門外的人回答:抄電表的。麻姑想也沒想就拉開了門。

一個女人轟地闖了進來。這是個瘦弱的女人,如果不是那個表情,她其實算得上是個娟秀的女人,她的表情實在是太可惡了,睜圓的眼睛,還有弓起來跳個不停的眉毛,都讓人想起吐信的毒蛇,正在鬆馳的嘴巴因為激動變得灰白,神經質地抽搐著。她指著麻姑的鼻尖,尖聲喊道:你那個不要臉的女兒呢?你把她藏在哪裏,給我交出來,告訴你,你今天不交出來我是不會走的。

她砰地砸了一下桌子,把自己狠狠地擲進麻姑的老藤椅。麻姑似乎不習慣人家坐她的椅子,長期以來,那把藤椅一直是她的專座。她緊張地看著那個人,像在估量她心愛的椅子能否承載得起客人的重量,那人當然沒有心情注意麻姑的表情,她坐在上麵,不停地扭來扭去,每說一句話,她的拳頭就在桌子上使勁地砸一下,麻姑的綠茶在杯中晃個不停,像驚恐的波濤。冷不防,她大叫一聲,手臂跟著呼擼了一下,麻姑的茶水惱怒地跳**出來,茶杯在桌上滾動了幾下,當地一聲掉到地上,破了,碎瓷片迸得滿地都是。

屋裏突然安靜下來。麻姑站了一會,蹲下去撿瓷片,一片一片疊著,拿在手裏。有一片在那人的腳邊,麻姑猶豫了一下,向那隻腳伸出手去。那隻腳穿著黑皮鞋白襪子,看上去像兩隻驚慌的鴿子,隨著她的嚷嚷,跳上跳下,驚恐不安。麻姑的手有點發抖,就要碰到瓷片時,有一隻鴿子突然受了驚嚇似的,呼地飛了起來,碰在麻姑的頭上,又被麻姑的頭狠狠地彈了回來,落到地上。麻姑悶悶地叫了一聲,倒了下來。

像是在解釋她為什麽要踢這一腳,她從椅子上跳下來,氣咻咻地說:誰把她藏起來,誰就要替她受懲罰,你們一天不把她交出來,就一天不得安寧。她邊說邊向門口退去。等小魚拿著菜刀趕過來時,她已經拉開門,撲了出去。麻姑死死抱住小魚的雙腿,大聲喊:快跑!快跑!菜刀從小魚手中飛了出去,那人慘叫一聲,居然躲過了,菜刀碰上鐵門,訇地一聲掉在地上,幾點火星劈叭閃過,又在瞬間消失。

小魚一直在哭,麻姑卻說,小魚,你嚇死我了,你這個傻丫頭,你殺了她,你就得坐牢,還得送命,你為她坐牢值得嗎?你為她送命值得嗎?

我知道你衛護我,我知道你疼外婆,但你也要替她想想,是你小姨先對不起她的,千錯萬錯都是你小姨的錯,換成我是她,我也會這樣做的。

我早說過,把她趕出去,她不在的那幾年,我們過得多好,她一回來,就搞得雞飛狗跳。你去跟她說,我遲早要把她趕出霧落的。

一條細細的水流慢慢爬了過來,小魚抬頭看去,阿山站在那裏,大張著嘴,目光發直,再一看,那股細細的水流正是從她腳下流過來的,她的小便都嚇出來了。

直到這時,小高才幽魂似地走了進來。他一直有晚飯後到河邊去走一走的習慣,一來是去河邊淘洗第二天要用的青菜,二來要去河邊找自在。與其坐在家裏難受,大家都不大跟他說話,還不如找點事做做,明正言順地躲出去。他顯然對屋裏發生的一切感到奇怪,但屋裏沒有一個人看他一眼,誰都不理他,就像他是一隻狗,一隻貓,跟他說了也沒用。麻姑閉著眼睛躺著,小魚在給他貼創可貼,阿山在收拾地上的碎片和尿漬。

他輕聲問小魚:怎麽了,外婆發脾氣了嗎?

小魚還沒有從憤怒和緊張中回過神來,懶得搭理他,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又問:到底怎麽了?她怎麽受的傷?

小魚終於白了她一眼,說:跟你什麽相幹?

小魚看見他咬了一下腮幫子,嘴巴動了動,卻沒有聲音。

這天深夜,阿山突然在房間裏喊:媽呀,媽呀,快來救我呀。小魚正要跑過去,卻被麻姑拉住了。麻姑按下小魚,一個人過去敲開了門。木門拉開的瞬間,小魚看見了小高**的雙腿。她聽見小高說,你要是好意思你就看,我反正不怕,我也想通了,我是她丈夫,我是男人,我沒有做錯,我做的都是我該做的事,我在盡我的本分。

麻姑很快就出來了。她狠狠地帶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阿山還在房間裏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媽呀,你快來呀,他欺負我呀。起初,阿山的聲音透著恐懼和掙紮,陣陣尖叫令人毛骨悚然,過了一陣,那聲音漸漸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噪音:媽呀,媽呀。

小魚刺蝟一般縮在**,盡管蓋著厚厚的被子,她仍然覺得自己赤身露體,正在被人層層剝開,無遮無攔,一樁一件切下來擺在案板上。她聽見自己的心髒卟卟地跳著,眼淚莫明其妙地流了出來。她對自己說,這有什麽好哭的呢?這事跟她有什麽相幹呢?但她的眼淚還是流個不停。她聽見麻姑又衝出來了,她使勁拍著他們的房門,大聲喊道:狗東西!你就不能把她的嘴巴塞起來嗎?話單剛落,阿山的聲音果真被什麽東西悶了回去。麻姑站了一會又說,你這個瘋子,你是要把人給我弄死了,我是要找你負責的。屋裏傳出小高不高不低的聲音:她到底是不是我老婆呢?

第二天,麻姑的額角貼著一塊創可貼,平心靜氣去了小吃店,就像昨天晚上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她對小魚說,出了這事,我反而放心了,她不會再來鬧了,也不會找阿水拚命去了,人都是一口氣,這口氣出完了,她自己就先癟下去了。她想的還是阿水的事,她好象並不在意阿山和小高的事情。小高跟在她的後麵,提著麵粉和蔬菜之類的東西,麵無表情。

麻姑還跟小魚說,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你小姨,她要是知道了,隻會把事情越鬧越大。

小魚說,你也不能總是替她頂著這些,她又不是小孩子,做了壞事就躲在大人後邊。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呢?把你小姨綁起來送到她麵前去?不管怎麽說,她總是我的兒。

看著外婆額角上的創可貼,小魚突然有點害怕,她腦子裏蹦出另一些畫麵:呂阿姨闖了進來,像那個女人一樣,抬起一隻腳,氣勢洶洶地朝外婆頭上踢去。或者是,小高突然放下手裏的東西,餓狼一樣朝她撲過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去想這些,她被自己的想象嚇壞了,不由得喊了一聲: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