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又回來了。這次跟上次不一樣,她在門口喊了聲:媽!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就砰地一聲推開門闖了進來,徑直爬到**去,似乎她跟家裏人不是兩年未見,而是昨天才剛剛分手。
她這一覺睡了差不多一整天。好歹從**爬起來時,披頭散發,神情恍惚,兩眼紅腫,狀若女鬼。麻姑看看她,又看看阿山,搖著頭往外走:看到你們這兩姊妹,我連飯都吃不下去。
這次,阿水身上有了很大變化,以前,她走路又輕又快,渾身上下繃得緊緊的,像一根會蹦會跳的彈簧,現在,她漫不經心,鬆肩垂胯,好象渾身掛滿了無形的大口袋。她說這次她真的不走了,她回來了,她要跟大家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起等死。她說等死兩個字時,咬牙切齒,不知道是在詛咒自己,還是在詛咒別人。
睡了幾個長長的懶覺過後,她開始麵無表情地四處遊**。很快,她就把以前的熟人找了出來,成天湊在一起打麻將。有幾次,麻姑讓小魚去找她回來吃飯,她坐在麻將桌邊的樣子讓小魚差點沒認出來,她蹺著二郎腿,微眯著眼睛,粗聲粗氣,罵罵咧咧,手上還叼著一根煙。回到家,小魚問她輸贏如何,她眼皮也不抬地說,輸了!麻姑在背後嘀咕:從沒見你贏過,反正你有錢,我看你那點錢能輸幾天!別到時候跟你姐姐一樣,坐在家裏織毛衣,還指望我去幫你們找買主。
阿水聽見了麻姑的嘀咕,毫不客氣地回敬道:我願意,我喜歡,我有錢,我想怎麽花就怎麽花,你放心,我就是賭一輩子,輸一輩子,也不會找你要一分錢。麻姑給她嗆得滿臉青紫,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這次回來還有一個變化,她的脾氣沒以前好了,動不動就發火,高聲大嗓,不幹不淨。麻姑家再也不像以前那麽清淨了。
她居然怒氣衝衝地站在門口罵街:不要在背後嘀嘀咕咕,把老子惹急了,一把火點了她的破房子。這是有人在背後議論,說她是個沒出息的“還鄉團”,先是被海市男人拋棄了,後來又被新找的男人拋棄了,她成了一條無人理睬的臭鹹魚,隻好帶著一點不多的私房錢,灰溜溜地回到家鄉。
不久又聽見有人說,麻姑一家七零八落,幾乎全是殘花敗柳,她氣得跳腳大罵:那叫本事,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樣子,車的不像車的,砍的不像砍的,想風流一把還沒人願意配合呢。
她不光是跟外人吵,還跟小吃店裏的小高吵。當然,她從不喊他姐夫,最客氣的時候,也隻稱他小高。她跟小高吵的原因,是因為小高決定不再向她供應免費早餐和午餐了。那天,小高出門的時候,她才剛剛起床,意猶未盡地歪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今天早上我不要吃春餅了,我要吃麵條,黃豆麵條。小高沒吭聲,阿水在鼻子裏嗯了一聲,表示追問。
她怎麽也沒想到小高會向她說出那樣的話來。小高說,我看我們還是記個帳吧,到了月底我們才好結算是虧是盈。這下可把阿水惹火了,她呼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居然要我記帳?你認為我吃了你的白食?你別忘了是誰給你的這一切,我能把你弄來,也能把你弄回去。
奇怪的是,以前在她麵前畢恭畢敬的小高,現在竟一點都不怕她了,他聲音不高不低,語調不慌不忙,一邊收拾要帶到店裏去的東西,一邊絮絮地說,你把我弄來是很容易,想把我趕走就不那麽容易了,你應該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句話,我是你姐夫,是受法律保護的,我不同意不簽字,我就還是你姐夫,你能把我趕到哪裏去呢?
她氣得去找麻姑,要麻姑馬上把這個白眼狼趕走,她再也不想看見這個人了,她們家要他有什麽用呢?阿山的病還是那個樣子,還在天天念著高工高工。她躲在阿山房門外聽了幾次,屋裏一點動靜也沒有,一點人聲都沒有。有一次她借口找蠟燭,猛地破門而入,發現他們根本就沒睡在一起,小高睡大床,阿山睡地鋪,而且一點解釋都沒有。不僅如此,他跟這個家裏任何人都不親熱,他幹活就隻幹活,一雙眼睛隻盯住自己的手,不幹活的時候,就呆呆地看山,看水,看街,就是不看屋裏的人。他對這個家越來越熟悉,卻越來越像外人。難道真的像她朋友們擔心的那樣,她幹了一樁引狼入室的事嗎?如果真是那樣,現在趕他走還來得及,讓他們馬上離婚,讓他帶著他來時的那隻提包滾蛋,甚至那點幹黃花和幹豇豆都可以還給他,就當他們請了一個長工,就當高山小吃店請了一個不太便宜的夥計。
她沒想到麻姑並不打算站在她這一方,麻姑說,你以為他能聽你的?記個帳怕什麽?又沒要你真拿錢出來,不過是想看看到底是虧是盈,虧多少,盈多少。
這次吵架似乎讓阿水受了些打擊。第二天,她起床很久了,卻還沒有換衣服,肩頭上耷拉著一件睡衣,黴頭黴腦地對麻姑說,看來是我做錯了,這就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連你也替他幫腔。麻姑說還以為你不蠢呢,怎麽就砸了你的腳了?你以為他真的在這裏當家作主了?
阿水突然一笑,無可奈何地說,他現在掌管著錢箱呢。
麻姑詭秘地一笑,錢箱能裝多少錢,最後不都要到我的存折上來嗎?
阿水這才知道,麻姑已跟附近的一家儲蓄所聯係好了,每到下班時,儲蓄所的人就提著箱子過來收錢,收完了再開一張單子給麻姑,同時預留下第二天的找零。這樣一來,小高想要掌權也不可能了,頂多就是坐在錢箱麵前數數零錢而已。
阿水隻高興了一霎,跟著就傷心起來:看來我還不如你這個老太婆呢?我為什麽就掌不住權呢?你知道嗎,我這次碰上了一個大財主,那才真叫有錢!可他的錢到不了我手上,他可以給你送禮物,給你買很高級的東西,但他就是不給你錢,要說他比海市佬的錢多多了,但他遠遠不如海市佬大方。
原來你不過是聰明麵孔糊塗心,你是人家什麽人?你又不是人家老婆,人家為什麽要把錢給你?我看這個人心裏倒清白得很呢。
你以為他會隨便找個老婆呀,他說他一定得找一個政府官員的女兒,他想給自己的萬貫家財找個靠山,所以他四十多歲了還沒老婆。
既然有自知之明,就別去碰這種人嘛,奇了怪了,這樣的人偏偏都叫你碰上。
又不是我有意去碰他的,他要來碰我,我也沒辦法,我又不是一塊木頭。
當年老老實實嫁個人,現在兒子都會滿地跑了。
說到兒子,阿水呼地站起身來說,等我決定生兒子的時候,必是我對自己這一生不抱希望的時候,我現在還不想宣布熄火呢。
後來,她跟麻姑也開始吵了。有一天,她說有幾個朋友要來家吃飯,讓麻姑準備幾個好菜。麻姑說你自己動手吧,要不就到外麵吃館子去,我店裏走不開。阿水一聽就火了:憑什麽你就知道幫他們做,對我的事卻不聞不問?我姐是你女兒,我就不是你女兒嗎?
麻姑怎麽也不肯承認阿水請客吃飯是一件很正當的事,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來。吵到最後,阿水說,你別忘了,無論你如何討好她們,最終你老了還是要靠我的,你以為你能指靠他們兩個?別做夢了!
我誰都不靠,我不行的時候,會自己朝河裏爬過去的。
那天阿水真的帶朋友去吃了館子,她吃到很晚才回來,走路都有點東倒西歪。麻姑說,一個女人,見天喝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沒家教。
阿水嘿嘿笑著問她:知道的以為是什麽呢?
麻姑恨恨地坐在門口,望著外麵一團一團湧上來的濃霧,不住地拿蒲扇拍打著自己的雙腿。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濃霧變成了墨汁一樣的夜色,麻姑才去關上門,妥來一杯清水,端到阿水房中,要阿水起來,先喝下一口,阿水哼哼嘰嘰地不願動,說又搞這種鬼把戲!麻姑作勢要打,阿水隻好爬起來喝了一口。麻姑用一根筷子在剩下的水中不停攪動,嘴裏嘰裏咕嚕地念起來,然後猛地一抽筷子,盯著杯中兀自轉個不停的清水。阿水微睜了一下眼皮,說看見什麽了?
你認不認識這個人?濃眉大眼,白白淨淨,左邊嘴角上還有一顆痣呢。奇怪,我怎麽覺得這個人有點麵熟呢?
阿水哼了一下,轉過身去。麻姑繼續說,他會來找你的,我沒說錯的話,不出一個月,他就會來找你的。
也不知阿水聽見沒有,她麵朝裏躺在**,沒一點動靜,麻姑看了她一陣,有點沒趣地起身走了。她來到院子裏,將杯中的水全都灑在她的竹節草上。
沒過多久,麻姑家的窗玻璃被人家砸破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隨著一聲巨響,一塊磚頭像炮彈一般,穿透玻璃,飛進屋裏,落在飯桌旁邊,全家人嚇得目瞪口呆。還是麻姑最勇敢,她愣了一下,霍地站起來,隻兩步就來到窗邊,她看見一個婦女氣勢洶洶地叉腰站在樓下,指著麻姑說:我警告你,看好你家那條母狗,再來勾引我家老公,我讓她死無全屍。麻姑一聽,趕緊縮回頭來。她沒去看阿水,也沒有說一句話,隻是盯著那塊磚頭看。阿水有點心虛,說你別聽她的,她盡瞎說,誰勾引她老公了?誰稀罕她老公?麻姑還是沒吭聲,她小心翼翼地撿起那塊磚頭,像撿起一枚炸彈,輕手輕腳地放在門邊。這天晚上她睡得比平時都早,澡也沒洗,就一聲不吭地爬上了床。
後半夜,麻姑還在**自言自語:我記得生她的時候,她不是仰著身子出來的,她是側著身子出來的呀。在麻姑的知識手冊中,一個女嬰如果以仰麵的姿勢生出來,長大了必定會犯生活作風方麵的錯誤,而一個男嬰如果以俯麵的姿勢生出來,將來一定是好色之徒。
緊接著,家裏又發生了另一件事,阿水打了麻姑一巴掌!起因是一塊肥皂。阿山洗衣服的時候,發現肥皂沒有了,照例把肥皂盒往麻姑麵前一頓。麻姑說,阿水,你去買條肥皂吧。阿水當時正在塗指甲油,頭也不抬,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阿山也不催她,沒有肥皂,她就不洗衣服了,她從來不管買東西之類的事情。她轉身去織她的毛衣——她一年四季都在織毛衣,左手有幾根手指頭已經被竹針紮出了深深的凹坑。然後大家都忘了肥皂這回事。直到晚上,阿水突然要換衣服,她找來找去找不到要換的那件,就到陽台上去看晾衣杆,也沒有,她突然想到了什麽,開始翻衣櫃,麻姑的衣櫃,阿山的衣櫃,都給她翻得一團糟。麻姑那天正好腳疼病又犯了,歪在**苦巴巴的,嚷道:翻什麽翻?這個家裏有誰敢把你的東西藏起來?阿水一聽,心裏呼地騰起一股火苗,但她咬了咬牙,好歹忍下去了。最後,阿水終於在洗衣盆裏發現了她要找的衣服,說來也巧,那天要洗的衣服全是阿水的。阿水掂起來看了半天,冷笑起來,大聲說:這就開始嫌棄我了?衣服都不給我洗,我不是還沒有吃你們的閑飯嗎?看到阿水生氣,阿山不知是覺得好玩,還是想向她討好,她向她一笑,還做了個鬼臉,說咦,穿不成了吧,不能臭美了吧。阿水忽地衝到阿山跟前,揪著她的頭發,大聲嚷道:你說,你為什麽不洗我的衣服?你什麽意思?連你也看我不順眼嗎?連你也想來欺負我嗎?阿山的毛衣針給她搖得掉了出來,她沒料到會有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邊護著毛衣,一邊尖聲大叫:救命!救命!
阿山的叫喚激起了她的某種欲望,她突然一個巴掌甩過去:你瞎喊什麽喊,誰想要你的命?誰稀罕你這條狗命。
冷不防,一隻鞋子砸到阿水身上,麻姑坐在**,怒視著阿水:她要是狗命,你就連狗命都不如,你要搞清楚,被人家喊作母狗的,是你,不是她。
嗬!你以為你在罵我嗎?你在罵你自己!我是母狗,那你是什麽?
你看我今天敢不敢滅了你!話音未落,麻姑的另一隻鞋子劈頭向她砸了過來。這一次砸得真準,那隻髒兮兮的豬皮皮鞋正好砸在阿水的鼻梁上,她向後趔趄了一下,隨即彈了回來,像隻被惹急了小豹子,猛地撲過去,麻姑還沒反應過來,啪地一聲,阿水就一巴掌摑在了麻姑臉上。
有那麽一陣,一切都靜止了,人人都張著驚呆了的嘴巴。屋裏一片死寂。
那天夜裏,阿水一直跪在麻姑床前,直到遠方傳來雞鳴。
整個過程中,小高都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上次窗玻璃被砸,他也是這樣,坐在一旁,一聲不吭,冷眼旁觀。他甚至端來一把椅子,看似不經意地坐在門邊,其實心裏一直在聽著旁邊阿水的動靜,他想看看阿水能跪到什麽時候。他想,如果最後是麻姑贏了,他就想勸說麻姑,讓阿水搬出去,他早就想讓阿水搬出去了。阿水不在的那些日子裏,他一直住在阿水的房間裏,阿水回來後,他隻得重新回到阿山的房間。他不喜歡跟阿山睡在一起,阿山也不許他挨近她,他稍一碰她,她就使勁踹,像踹一條纏上來的惡狗。其實他並不是有意要去碰阿山,他隻是有點難以控製自己,就像一個很長時間沒吃肉的人,一塊肉就吊在眼前,卻不許他吃,偏偏越不許他吃他就越饞。他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他饞的並不是阿山,他饞的是春兒,還在老家的時候,他跟春兒就有過幾次了。不過他相信,就算他沒娶春兒,就算他碰了春兒,春兒還是嫁得出去的。春兒那時已經知道,他們是走不到一起去的,她家裏讓她去嫁給一個開貨車的,她說,十個司機九個嫖,他哪裏配得到我的幹淨身子呢?不如先給你算了。
眼看天就要亮了,不等麻姑發話,阿水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她要出去找房子,這個家她再也呆不下去了。
小高長舒了一口氣,他的好日子終於要來了。他真希望阿水當天就能找到房子,馬上搬出去,馬上從他眼前消失。他受夠阿水了,她強迫他穿白上衣藍褲子,強迫他戴眼鏡,她根本沒拿他當人看。他有時甚至有個大膽的想法,他想把阿水當春兒一樣做了,但他最終沒敢那麽做,首先他覺得阿水不是阿山,說不定她正巴結不得呢,他可不想被人看著送上門的肥肉。其次他還沒拿到什麽錢,麻姑那個老太婆太精了,她居然派銀行的人上門來收錢,幾個人就在她的眼皮底下,角角分分都點得清清楚楚,幸虧他眼疾手快,在銀行來人之間,偶爾能藏個一張兩張的在袖筒裏,但他也不敢拿太多,畢竟是個小店,一天能有多大點營業收入,大家心裏都清清楚楚,他甚至懷疑麻姑已經知道他在藏錢。有一天,她突然問他:咦,我記得今天收了一個貳拾的,怎麽沒有了呢?還好他急中生智擋了回去,他說,有人找我以零換整換走了。這件事害得他好幾天一分錢都沒敢拿。
阿水真的找到房子了,在另一段河邊,有一片新開發的商品房,阿水在裏邊買了一個小套。
麻姑轉眼間就原諒了她那一巴掌,她對阿水的通宵下跪和搬出去單住是這樣解釋的,如果我不處罰你,我怕神會來懲罰你,我怎麽忍心看到神來懲罰你呢?阿水也平靜下來,她對麻姑說,那房子好得很,雖然不大,但足夠我一個人住了。麻姑說,你不會一個人住的,那個人很快就要來了,但你們之間會有波折,甚至會帶來災難,你要小心,千萬要小心。
阿水一笑:如果真是命裏注定的,小心也沒有用,災難也無所謂。
麻姑異樣地看了她一眼,她覺得阿水跪了一個通宵之後,內心深處似乎都有了些變化。她喜歡看到她變的樣子,至少對命運要有一些敬畏的意思,誰能拗得過命運呢?
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阿水突然以一個新的麵孔出現在大家麵前。她開始戒賭。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動了這個念頭,很多人以為她是輸得差不多了,可是不久,她就以實際行動摧毀了這一謠言,她毫不費力地拿出一大筆現金,在地段最好的商業區買下了三個檔位,租了出去,坐收漁利,好不羨煞人也。
她不光是戒了賭,還戒了粗口,不再張口老子,閉口他媽的。她燙了個溫柔的發式,每天都要用上從外麵帶回來的卷發器,把頭發弄得油光水滑,一絲不亂。她脫下了髒兮兮的牛仔褲,換上做工精細的連衣裙,化著淡妝,逢人就點頭,說話就帶笑。沒人知道她為什麽突然有了這樣的轉變。
對於這番改變,她是這樣解釋的:我突然想起來了,我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霧落人,我是見過大世麵的,我的生活得跟他們有點不一樣才行,我在霧落其實是個外鄉人。
阿水的改變甚至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就是他,當年在大霧的街上把她誤認成了《聊齋誌異》裏的妖精。據說那是個懂得一些文學的老師,後來也是小魚的老師,他在路邊看見了煥然一新的阿水,再一次呆了過去。在此之前,當他慢慢知道了阿水的很多事情,比如跟人私奔,比如回到家來揮金如土,比如有人砸爛了她家的窗戶,比如霧落人對她的各種非議,他不止一次喟然長歎:美人總是要被人傷害的,美人存在的意義就是被人傷害,自古以來,沒有是非的美麗不過是漂亮而已,有了是非才能稱之為美人。他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阿水身上發生這一切,背後肯定有她迫不得已的理由。那天,當他無意中看到阿水披著一頭光滑的大波浪,穿著一身溫柔合體的連衣裙,拎著一隻嬌俏可愛的手提包,踩著高跟鞋從街角飄然而過時,不禁再一次呆了過去。他又開始感歎了:到底是美人,經曆了那麽多凡塵俗事之後,她還是那麽美麗,令人傾倒,仿佛那些不停往她身上潑過去的汙水,對她而言,並不是髒的東西,而是清涼的晨露,是滑膩的牛奶,是她滋養容顏的保健品。
就在老師為阿水陶醉之際,阿水突然曝出了新的戀情。她不知在哪裏遇上了當年的對象,那個物質局局長的兒子。
其實他們當年根本就沒有見上麵。以麻姑為首的幾個人躲在一邊正悄悄籌劃,在什麽地方,以什麽形式,哪幾個人參加,好不容易定下來了,剛剛通知了男方,還沒來得及通知阿水,就聽說阿水跟那個海市小夥子連夜逃走了。
阿水似乎覺得挺遺憾:就遲了一天!要是他們把見麵的日子提前一天,我們就見上麵了,說不定我就不會走了。我沒想到,他其實是那樣一個人,我一看見他,就像一瓢冷水倒進了開水鍋裏,馬上就平靜了,沒有任何不安分的想法了。
小魚有點明白了阿水何以從一個粗粗拉拉的潑辣女人,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蜂蜜般的糖果女人。
阿水滿懷喜悅地講述她和初戀情人的相遇。那天她去遊泳池遊泳——這是她的大城市生活留下來的遺跡,她似乎在那個地方學會並愛上了遊泳。那天,她去得很早,她不上班,她的生活節奏也跟上班的人不一致,當她悠然自得地去遊泳的時候,正是上班的人們各就各位精神抖擻的時候。這是霧落唯一的一個遊泳池,設在霧落最好的一家賓館裏,那天她穿著鮮紅的遊泳衣,一個人在那裏遊來遊去,一會兒平平地仰躺在水麵上,一會兒紮到水池底部,一口氣泅到池子那邊,她覺得自己像一條孤單單的大金魚,同時也有一點油然而生的優越感,好像這遊泳池成了她的私人遊泳池一樣。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進來了,那是個塊頭很好的男人,他也穿著條紅色的泳褲。她覺得這情景太有趣了,就像他們是到這裏來約會似的,就像他們約好了要穿情侶泳裝似的。她瞥了他一眼,正好碰上他的視線,不由得心裏一跳,這可真奇怪,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心跳的感覺了。為了掩飾她的心跳,她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那人卻徑直向她遊過來,快要碰上她了,才停下來,浮在水中,笑著看她。
阿水,還記得我嗎?我可從沒忘記你,我知道你所有的事。
阿水馬上想起自己那些不太光彩的傳聞,頓時麵露慍色,她以為他也是過來戲弄自己的,自從那次有人砸破她家的窗戶以後,她常常會在霧落街上碰上這種人,他們也是像他這樣望著她,單刀直入地說,阿水,你看我怎麽樣?所以她拉下臉來,沒好氣地說,我並不認識你!她說完就要遊開去。她討厭不認識的男人試圖跟她調情。
他一笑:你真的不認識我嗎?你好好想想,當年,有人想介紹我們認識,人家已經安排好了,你卻臨陣脫逃了,跟那個開理發店的家夥跑了,告訴我,你當時為什麽不想見我,你就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嗎?我一直都很想知道,真的。
阿水一聽,停了下來,這下她可知道他是誰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陣,突然拍打著水麵,縱聲大笑起來。她顧不得自己的儀態了,因為他說的實在是太好笑了,這場麵也太好笑了,她居然會在這樣的時刻碰上她當年來不及見麵的對象!
那天她可真開心,她說她從來沒像那樣開心過,她的笑聲一直持續到回家以後,在飯桌上還笑得直揉肚子:我那倒黴的初戀情人,他竟然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情,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
她居然口口聲聲稱他為初戀情人。她說,他就是這麽說的,他說我是他的初戀情人,他說他一直愛著我,他當年還出去找過我,差點找到海市去了,天哪,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個人,你們聽說過嗎?世上竟有這種男人!
然後她就感歎:我算知道了,這就是命運!要不是那個媒人辦事拖拉,要不是她臨出門前突然拉起了肚子,我們說不定就會早一天見麵,那樣的話,我說不定就不會跑到海市去了,說不定就沒有後來那些事了。她突然對當年那個無辜的媒人發出了抱怨。
從那以後,她就像阿山似的,一有空就在家裏談論她的初戀情人。
我很後悔,到現在才知道他有多好,才知道跟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有多好,我以前竟莫明其妙地反感本地男人,我一直以為霧落沒有好男人。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誇張的表情,相反,她很認真,而且看上去痛悔莫及。
這大概就像吃飯,天天吃自己家裏的飯菜,日子久了,總覺得淡然無味,總覺得別人家裏的會更好吃,等你真正吃過了別人家裏的,才覺得還是自己家裏的最好吃。
我看人的眼光有問題,以前就覺得海市佬好,看到他就覺得驚心動魄,現在一想,海市佬有什麽好呢?海市佬哪裏趕得上他呢?他才是真正讓人驚心動魄的,你們不知道,他看上去簡直像個英雄,不是那種好打架好鬥狠的英雄,而是那種專做好事沒有一點私心的英雄,對了,就是那種光明磊落的英雄,我以前竟不知道霧落還有這等人物,和他相比,海市佬不過是個勤勤懇懇的自私鬼。
麻姑終於打斷了她。麻姑說,告訴我他長什麽樣子,是不是濃眉大眼,白白淨淨,左邊嘴角上還有一顆痣?
阿水這才想起來似的,她張大嘴,一動不動地盯著麻姑,半晌才說天哪,真的是那樣,這麽說,他就是你在茶杯裏看見的那個人?他真的是我命裏注定的丈夫?天哪,你真是太神了,你對我太好了。
麻姑的眼睛也亮了一下,跟著又泄了氣:這麽多年過去了,人家肯定有兒有女,你們不會這麽順利的。
那不管,隻要是我命裏注定的,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怕。
她老婆也是跟著他從外地跑來的,他在外麵遇上了她。真是太諷刺了,我找了個外地人,到頭來散了,他也找了個外地人,也快散了,而我們偏偏在這個時候相遇了,這就是命運哪!她隻顧自言自語,根本沒去看麻姑越來越沮喪的臉。
麻姑說,為什麽你們倆就不能給我安分一點,簡單一點,讓我少操點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