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的眼睛……嗬,我知道了。你們長得真像……”母親挑了挑眉,卸弦垂弓,若有所思,“你叫什麽名字?”

“怒戰。”怒戰將我放下地來,卻仍緊緊抓著我的胳膊,他已漸漸恢複冷靜,嘴上卻仍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果然是你,這次我絕對沒有認錯人。”

“嗬嗬,怒戰。我勸你還是把今晚的事情忘記,最好永遠也不要記得曾有過我這麽一個人。”母親輕撥開臉頰旁的亂發,姿態優雅,“否則,你今晚必定走不出這個院子。”

“你說笑了。”怒戰忽然又露出笑意,“即使你有非凡的武藝,但以你一人之力,又能做得了什麽呢?”

“是麽?”母親從容一笑,抬手輕輕一揮,院外忽然湧入無數人馬。

數十個弓箭手探身挽弓攢射,將我們圍得水泄不通,所有拉滿勁弦搭著硬箭的強弓都對著我們。

跑在最前麵的林將軍躬身施禮:“夫人!末將已遵照您的吩咐,派五十人前去救火,另撥五十人將府中的老弱婦儒全帶到後山安全的宅院裏,同時也遣人去城外通知武大人,援兵即刻便可趕到!”

“你都看到、聽到了吧?”母親垂下眼,漫不經心地輕撫著手中的強弓,“你們如今已是甕中之鱉,早些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吧。”

怒戰也不惱火,隻是抓著我的手越發用力,痛得我皺起了眉,“媚娘還有這兩個臭東西都在我手中,你們敢輕舉妄動麽?”

“你,你,你的聲音……你真的就是那個女人?!”兩個哥哥仍趴在地上,其中一個哆嗦著抬起頭看向母親,“原、原來你生得這般美麗,我們還一直以為……”

“你們如今隻有歸降一條路可走。隻有這樣,或許我會考慮網開一麵,留下你們的性命。”母親沒有搭理他,她神色一凜,沉聲說道,“若再冥頑不靈,就休怪我不留情麵了!你們掠劫百姓,無惡不作,我今日絕不會放過你們,無論是誰都無法阻止我!弓箭手,準備!”

聽到母親的指令,陣前先鋒的兵士迅速地拉弓上箭。

我心中一陣恐慌,母親,竟真的全然不顧我的性命安危,準備放箭麽?!不,不可能!

我強自冷靜下來,再看向母親。她微眯著眼,神情淡漠。在這個瞬間,我卻忽然明白了。

母親正殫精竭智極力想救我。但聰明人都懂得一個簡單的原則,越想得到的東西,表麵上就必須越裝出漫不經心、毫不在乎,這樣才可以談得攏甚至殺低對方的銳氣。

隻見她高抬右手,猛地向下一揮,身後的兵士便唰地亂箭齊發,多數都準確無比地射中了那群盜匪。

“啊……”十幾個盜匪都中箭痛苦地倒在地上掙紮呻吟。

“如何?還不醒悟麽?”母親將強弓交給一旁的林將軍,而後輕提長劍,緩移腳步,一人站在兩軍中間,與我的距離已不到一丈,“這樣吧,我也不想日後讓人恥笑我以眾欺寡。你們挑選一人出來與我比試,若勝了,我便不為難你們。若敗了,那就任憑我處置。”

那柄長劍……我有些呆怔。那是掛在母親房裏一柄早已封塵的劍。我曾問過母親這劍的來曆。母親笑答,這隻是裝飾之物,傷不了人的。

怒戰死死地盯著母親,他緊抿著唇,不發一語,左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

旁邊有個大漢著魔般地看著母親,因為他隻要一伸手就可以擄到這令所有人垂涎已久的美人。

“啊!”他忽然大吼一聲,發瘋似的向母親撲了過來。

母親掠身躲過,她側頭咬斷劍柄上的封繩,寶劍瞬間就從鞘中**而出,一時寒光四起,殺機暗伏。

“嘩啦”一聲紅血白漿四濺,那個大漢已被劈成兩半。

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恰好變成各自完整的兩片。

鮮血噴濺一尺多高,把周圍的泥土染成鮮紅一片。

但母親的劍依舊閃亮,竟沒有沾染到半點血漬,她雪白的長衫也潔白如新,一點沒被濺汙。

她靜靜地看著地上的屍體和血漬穢物,氣息平穩,仿佛剛才那飲血的一劍不是她劈的,那人也好像不是她殺的。

“我一向以為容貌與腦子總是配不起來,越美麗的女人就越像木頭、石頭,所以我一點都不提防你。”怒戰的麵色比泥土還要難看,他的聲音也很幹澀,“你確實很美,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但是,美人果然心也很毒,你眼不眨一下,便殺死我十幾個兄弟!”

“投降吧。”母親長歎一聲,“倘若情勢允許,我也不想要你的命。”

“哈哈哈……”怒戰忽地仰天長笑起來,“我們突厥人隻有戰死的,沒有投降的!”他猛地一腳踢出,將伏在地上的兩個哥哥像麻袋一樣踢向母親,而後將我扛起,甩到肩上。

趁母親閃避之時,怒戰冷哼一聲,足尖一點,箭一般飛身躍起,翻過院牆,跳了出去。

院牆外居然停著一匹黑馬,他抱著我正正地落在那馬的背脊上,飛快地策馬遠去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我這時才反應過來,在他懷中拚命掙紮:“混蛋,快放開我!你抓我做什麽?!”

“哼,丫頭,你娘真是個可怕的女人!”怒戰專心駕馬,完全不理會我的捶打,“不過輸給她我也不丟臉,這筆賬,終有一日我是要向她討回來的!”

怒戰大喝一聲,揚鞭催馬,初春倒寒,深夜長風獵獵,刮過臉頰猶如刀割,掠得我的衣袂翻卷,長發亂舞。

怎麽辦?怎麽辦?莫非今日就真的要被這蠻子帶走麽?不!我不要!母親!救我!救我!

身後忽然馬蹄聲疾如雨點,越發密集,聽之驚心動魄!

“媚娘……”雜亂的聲響中我捕捉到那熟悉的音線。

母親?!我難以置信,費力地轉頭去看。

恍惚中,一匹神峻非常的白馬,來勢迅如驚電,疾若禦風,竟是那匹追風神獸!

而馭馬之人,正是母親!

至此,我恍然大悟。

原來,那降龍之人,是母親!

追風果然不負追風之名,轉眼間已趕了上來,兩騎逐漸並駕齊驅。

“怒戰,放了媚娘。”母親的手上仍提著長劍,她的語調平淡,長發迎風飛舞。她逆著月光,美麗的臉仿佛氤氳一般,晶瑩粉白得似是吹彈可破。

怒戰的刀還來不及拔出,母親的劍已破空而出,鏘然一聲似龍吟虎嘯,劍勢急勁,光影耀目,令人睜不開眼睛。隨著一聲裂帛的銳響,怒戰的外衣被利劍撕開一道長長的裂口。

怒戰這時才拔出刀,但那母親的長劍卻已回繞過來,“當”一聲磕歪他的彎刀。

怒戰的身子受震側旋,母親的劍原本可刺穿他的胸膛,鋒刃卻忽然一旋而回,變為橫勢,“砰”一聲結結實實掃中他胸口。

怒戰吐出一口鮮血,整個身子被震飛出去。

“啊!”我原本就是被怒戰抱在懷裏,而今便隨著他也一起滾落下來。

母親策馬趕了上來,僅憑雙腳駕禦住馬匹,她雙臂迅疾地張開,將我摟上馬背。

“母親!”我撲入母親懷裏,蹭著她的脖頸,嗅著她身上熟悉的幽香。

“你為什麽不殺我?”怒戰側躺在地上,冷冷地看著我們。

“因為方才媚娘在你懷中,你顧及她,而沒有全力出手,所以我才能勝得了你。僅此一點,我便不會殺你。”母親卻沒有急著安撫我,她的聲調依然不高,卻帶著潛在的威脅,“怒戰,我不殺你,但是後麵的那些追兵卻一定可以置你於死地。”

怒戰輕笑:“嗬,你以為我會害怕麽?我隻是沒想到,今晚會敗給你。我與那麽多兄弟一起戎甲天涯,而今他們都死在你的手裏,但其實我並沒有那麽恨你。盜匪,說穿了,都是一群離人,刀口舔血,生來就該明白死亡隨時可能降臨。但隻要在死亡來臨的前一天,仍能活得隨心所欲、痛快淋漓,那麽就算真的死去,也必定是無怨無悔。”

“我明白了。”母親緩緩點頭,“但我仍有一點不明白,依你的出身,為何會淪落到去做盜匪?”

“這個你就不用明白了!後會有期!”怒站忽然暴怒起來,他吐出口中鮮血,而後翻身上馬,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涼月長街之間。

“母親……”我轉頭抬眼看向母親,眼淚忽然滴落。

“好端端的,怎麽莫名地哭了?”母親輕笑著撥開粘在我臉頰的亂發,擦拭著我不斷落下的淚水。她炙熱的掌溫,在我的肌膚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那是一種令我酸楚的疼惜,令我再一次淚如雨下。

如今我才發現,母親的手,其實很粗糙。她的手雖然纖長,但並不柔嫩,她的手心裏結滿了厚繭,想來是多年勞作與習武的結果。

“好了,傻丫頭,別哭了,我們回家。”母親一拉韁繩,正要驅馬,卻忽然輕咳一聲,嘴中嗆出一口血,而後身子便軟軟地向後倒去。

“母親!”我驚駭地大叫,伸手扶住她癱軟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