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報他的是一大把野花——帶著泥土和根須,糊在他臉上。

“我就是齊燕妮!一輩子都是!休想把我當成姒蘇!”齊燕妮爬起來,一麵叫一麵往豐隆肚子上麵踩,大有“不答應本小姐今天就在這裏廢了你”的意思。

正瘋得開心呢,一雙大手把她抱起來,拎直,放到一邊站好。是昭叔顏。

“抱歉,似乎必須打擾你們兩位。豐隆兄,無論如何地話不投機,也不至於與女子動手吧……”何況是像垂髫小孩般打成一團,叔顏拭汗。

“要你管,我還沒瘋夠呢。”豐隆嘀咕著,“何況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有動手了?都是我在被她欺負嘛!”

“敢打我的話,我一定叫小昭收拾你!”齊燕妮整理了一下頭發,衝豐隆做出一個大大的鬼臉,轉身就往馬車方向跑去。

小昭是她對叔顏大哥四字的簡稱。昭叔顏沒看過某書,故隻是對小昭二字莫名發寒,卻說不出有何不妥,隻得任由齊燕妮這樣叫他。

望著齊燕妮的背影,豐隆攬過昭叔顏的肩:“公子,你覺不覺得,自從她在侗昌狂罵過巫祝之後,言談舉止就越來越囂張了?”他拉下掛在眉毛上的草葉,悻悻地哼了一聲。

“是展現出本性了吧……”昭叔顏隻覺得這樣反倒滿可愛。

何況遭殃的通常都是跟齊燕妮不對盤的豐隆。

以前齊燕妮總怕他砍翻自己,現在一是發覺他其實不那麽可怕,二是仗著有小昭護駕,所以她居然也敢登鼻子上臉,不把豐隆放在眼裏了!

“哼,恐怕到了洛邑,這姑娘就更難管教咯!”豐隆拍拍袖子上的泥土,居心不良地挑撥離間。

叔顏微笑著瞥他一眼,沒回答,眼中掠過一絲優越感。

此時他們卻見齊燕妮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一溜煙逃到昭叔顏背後。“小昭!馬車旁邊有個很恐怖的女人!”她牙齒打著顫。

豐隆咧嘴:“恐怖?再凶悍的人也經不起你罵吧?”

他轉頭看向山坡上的馬車,笑意瞬時從眼裏消失。

“是魃!”

不知他從哪裏看出來者何人,但昭叔顏眼中隻見到一束濃煙自山坡上慢慢降下,煙霧裏隱約一女子身影。等到近了,稍看清她穿一襲肅穆的黑裳,長發枯槁,形容憔悴。

那黑煙是她足下所踩的花草燃燒而成,她經過之處一片焦黑。

魃,你見過的資料中稱“女魃”或“旱魃”的都是她,黃帝時期的旱神。她其實滿可憐的,被黃帝召來幫忙處理應龍鬧的水患、打蠻尤,完事以後沒力氣再回去,但她停留的地方又一定會大旱,於是就被俗人四處驅趕,不準居留。後來因為這帶來大旱的體質,她被俗人從神裏除名了,降格成妖怪或者惡鬼。

也許現代人無法想像——神的資格怎麽能由人來決定呢?

古時候神和人並沒有區分得那樣清楚,人神混雜不說,能力也不一定就是神強人弱,有平庸得被俗人宰掉的神靈,也有連神都不放在眼裏的強人。

到了後世,黃帝的孫子顓頊帝“絕天地通”之後(也就是把天和地的界限分開,神不準跟人混著住,看來他也是個強人),神遠離人,人也不了解神的力量。不了解的往往就會被“神化”(這個詞真的是字麵上的意思),這時候,人才開始覺得神是不可侵犯的神聖存在,不敢再欺負神仙們。

倒黴的女魃恰好趕上被除名神籍的最後一班地鐵。從此她沒了祭壇和巫覡,還要被人當作惡鬼驅趕,真是晦氣。

“魃來做什麽?”昭叔顏問豐隆。

“找姒蘇報仇吧?”

“啊?”齊燕妮大驚,她沒惹過那個黑糊糊的女人啊!

豐隆幹笑;“姒蘇平時最大的樂趣就是欺負魃,沒事老登壇趕一趕,一個月往南、一個月往北、遇到閏月趕雙份——聽說魃發誓要把姒蘇烤成幹肉!”

沒等說完,魃的身形突然一閃,唰地就加速衝了過來。

昭叔顏以劍一攔,青銅劍與魃的指甲之間火花驟躥,魃全身一蜷拔地而起,像個黑色風火輪般旋轉著飛到高處。

叔顏手裏的劍變得滾燙,他撕下一條布,將劍柄綁在手掌中以免忍不住拋掉它。旱魃張口吐出數枚炙熱火石,子彈似地衝齊燕妮射來,叔顏揚劍一一砍落。

此時豐隆一把抄起齊燕妮往山坡上去。“我們先走!”他低聲說。

魃哪裏會眼看著他們走掉,見麵前擋了一個叔顏,她尖嘯一聲,擲出三球流星錘——兩顆火紅的石球用鏈子串在一起,鏈子另一頭拴一個小球作為握手處,用的時候舉起甩幾圈,瞄準敵人揮出,三個球虎虎生風地旋轉著撞過去,被掃中不死也殘。

豐隆將齊燕妮往前一推,自己躍起,一腳點到三球中心的鏈子上!高速轉動的流星錘頓時騰空飛起!

齊燕妮嚇得趕緊往馬車處跑,從後麵撲上車,伸出頭一看,甲乙都不知道逃哪裏去了,拉車的兩匹馬正無趣地打著響鼻。

流星錘上的小球突然脫鏈而出,徑直撞向馬匹,呼嘯著從馬兒的眼前飆過!

馬一驚,扯起車軛就跑。

“咩?”

齊燕妮急忙伸手去抓韁繩,抓住以後死命一拽,電視上都是這樣一拉馬就停,誰知現下馬兒隻是猛偏轉頭,把車子弄得蛇行起來!

馬車沒現代車那樣強的底盤,驟然轉彎下,車身一側仰天翹起,差點沒翻過去!

齊燕妮尖叫,丟下韁繩抱緊軾木不放。

車輪再次回到地麵,馬兒在大路上肆無忌憚地狂奔起來!

“糟了!”豐隆拔腿疾追。

昭叔顏回首一看,立刻嚇得心跳驟停,他丟下旱魃,切近道追向飛馳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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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一千至前八百年之間的某一天,周天子的某位大夫乘車哢噠哢噠走在去往楚國的路上,他是去要求增加貢品“棘枝”數量的(做箭杆用的東東)。

他在暖洋洋的日頭下麵伸個懶腰,舉起的雙手卻放不下來了。

因為他看見一輛雙駕馬車風馳電掣而來,車上無人,車後的黃塵驚天而起。

隻一眨眼功夫,這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掀起的塵灰蓋了他和車夫一頭一臉!當瘋狂的馬車變成他視野中的一個小黑點時,他的衣袖還被疾風帶得翻飛不止!

他目瞪口呆地喘著氣,又見道路盡頭哇呀呀衝來一人,以百米速跑的水平狂飆在馬路上!

此人奔過他的車馬,又突然轉回,拔刀砍斷他車前的第一道軛,搶了一匹馬,翻身騎上就跑!

整個過程不超過五秒。

“呃?”

現今時代已經不流行騎馬,乘車才是王道,等這位大夫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馬已經沒影兒了!他隻好自認倒黴,好歹還剩三匹馬,卸一匹換著用,拖到丹陽沒問題……

正想著,馬路旁的坡下奔上來一人,竟然是他的老友。

“公子——”此大夫喜形於色剛一開口,昭叔顏就匆匆見禮,焦急地要求借車一用。周人麵有難色,隻好令車夫解了落單的那匹馬給昭叔顏。

望著遠去的身影,他握著美玉歎一口氣:難得與這翩翩公子相逢,又這樣快地分別了。

氣還沒歎完呢,背後忽地一股熱氣逼近,一轉身,喝!

鋪天蓋地的黑塵迎麵撲來,一道黑影唰地飛過他眼前!他隻覺得仿佛正擁抱太陽——或者說正被炮烙……

黑煙張牙舞爪地追著昭叔顏而去,從背後看就跟八爪魚似地。

這位大夫戰戰兢兢地拍拍衣服上的塵土,他引以為傲的胡子全部給燙得卷曲了。頭頂那草秸編的車蓋變成焦炭,一塊塊地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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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齊燕妮,現在是縮在馬車的角落裏麵,死死摳著車板不敢動。

顛得誇張啊!隻要她稍一張口,上下牙齒立刻就會被顛簸的馬車震去咬掉自己的舌頭!

巫鹹娃娃麵色慘白地抓住齊燕妮的手鐲,否則定會被風刮走。

——它不過是呆在車裏小睡一覺,怎麽就得被磕醒,進而發覺馬車無人駕駛,正以變態的速度疾馳!?雲師和公子諄是怎樣看護巫蘇的?

迎麵的道路被山穀夾在當中,兩旁都是山石,巫鹹娃娃急忙叫齊燕妮站起來抓住韁繩,以免連車帶人撞到岩壁上來個粉身碎骨!

齊燕妮哆嗦著去夠繩子,左手就是不肯放開車軾,整個上半身幾乎跟軾木長到一塊兒去了。

一麵拉繩子,一麵用海豚音尖叫,她現在心情就跟玩過山車一般,而且這過山車還是脫了軌、不帶保險的!

凸出的山石擋在道路左側!

她死命把馬頭往右邊拉,兩匹馬居然各朝一邊扭頭,其中一匹腳步一閃差點就地翻倒!幸虧脖子上套了軛,這才不至於翻車,隻是車身猛甩,把巫鹹娃娃給甩飛了出去。

“啊!回來!”齊燕妮伸手扯住它的頭發,把它拽回車裏。

這一傾身使得馬兒跟著側身疾奔,馬車驟然歪向一邊,翹起的木輪就跟警匪飛車電影一樣,華麗麗地在山岩上擦出火花!

擦過這道岩石障礙,車輪轟然著地,車身強烈抖動。

眼前豁然開朗,衝出山穀,地形一變,竟然是急轉彎,彎下是長滿青草的陡坡。齊燕妮來不及轉彎,兩馬一車喀喇喀喇衝出馬道,瀑布般飛流直下三千尺,衝向斜坡下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