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鹹娃娃說,巫蘇別放在心上,沒準豐隆睡一覺就忘了。

他還真忘了。

不說別的,豐隆大清早坐起來,在茅草墊的鋪上發了好大一會兒愣,眼中還是一片茫茫。

“奇怪,這是哪裏?”他撐著腦袋回憶。

記得自己是住山洞的啊……

門外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接下來是誰低低地說著話,對象不明。

豐隆的耳力一貫挺好的,在熱鬧的大街上,能聽見隔街小院裏婦人的繡針落地之聲。如今竟然連門外的聲響都聽不真切?他腦中更是茫然。

“巫蘇,雲師起身了。”一個聲音傳入耳中。

草簾動了幾動,粗糙的毛邊上出現幾根指頭,輕輕攏著簾子,遲疑著,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掀開門簾。

豐隆拍拍額頭讓自己凝神,翻身從鋪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揚聲問:“外麵是何人?”

齊燕妮愣了愣。

——豐隆這個腔調好奇怪……就像是剛見麵的時候,他對米熊等人的措辭一般……

搖搖頭,她撩起草簾,望向豐隆,道:“豐隆你在做什麽?已經不早了,今天不去捉小馬駒了麽?”

“……嗯?”

豐隆詫異地看著她,繼而哈哈笑起來:“姒蘇哪,你說的是什麽奇怪的話?我平白捉那馬匹來作甚?”

齊燕妮再是一怔:豐隆的口吻真的好詭異!

她納悶地看了看巫鹹娃娃,後者作勢認真回想片刻,也是不知緣由,隻能搖搖頭。巫鹹娃娃望向豐隆,見他氣色並無哪裏不對,相反,倒是神清氣爽了不少。

此時豐隆也覺得兩人間氣氛古怪。

他轉頭仔細打量齊燕妮。

“姒蘇,你這身衣裳是從哪裏搶來的,怎麽看著像是複古的樣式……”他笑笑道,“好像……殷人部族?難道今日屏翳那小子又要來見你,所以你才刻意打扮?”

然而這個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他的嘴角,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豐隆發現了一件大事,開始覺得形勢不妙:“姒蘇,你為何會落地走動?你不是……從不以足觸地的麽?”

齊燕妮啞口無言。

巫鹹娃娃也為豐隆的異常表現而暗暗吃驚著。

“啊!”豐隆突然伸手,對齊燕妮叫起來,“稍等!姒蘇你、你別動!當心!當心啊!”

他的神情嚇了齊燕妮一跳,她急忙照著吩咐,保持站立的姿勢一動不動,深怕是又招惹到了哪路神靈而不自知。

隻見豐隆如臨大敵,從身後摸出玉斧,跳過來衝著齊燕妮的頭頂一掃!

齊燕妮嚇得全身毫毛都豎了起來!

“唰”地一聲響過,豐隆將斧子往上一拋,再落回手裏時候,已經是反手握住斧柄,另一手飛快地接住從空中落下的某個影子。

“……嗝!”那影子發出這樣的聲音。

是完全不在狀況內的無支祁。

豐隆盯著無支祁看:“……姒蘇,你頭上這是何物呢?”

齊燕妮剛被嚇得飛出去三魂,還說不出話來,巫鹹娃娃一臉嚴肅地替她回答:“雲師,這是無支祁,你忘記了麽?”

“哦,無支祁啊!”豐隆哈哈一笑。

然後,他的身形一下就凝固了,手一抖,將無支祁丟飛開去:“——無、無支祁!?淮水那個無支祁?”

無支祁莫名被投擲出去,“啪”地一聲撞到牆板上,咕咚墜下,仰天躺著不動,像是摔暈了。

巫鹹娃娃觀察著豐隆的舉動,認真點頭回答:“無錯,雲師,正是那名水怪無支祁本尊。”

豐隆驚詫地瞪大了眼,看看那奶猴兒,再回頭看看齊燕妮。

齊燕妮跟他大眼瞪小眼,比豐隆本人更雲裏霧裏:無支祁可是從巫覡集會之前就跟著她的,豐隆也跟這猴子相處老長時間了,今天他這是犯了什麽病?難道昨天刺激太大,頭腦短路?

此時豐隆終於又注意到屋內另外一個貌似可以動的東西。

他揉揉眼,發覺一覺醒來世界真是大變樣了,這——“姒蘇,你肩上的木頭小人兒又是何物?”今天是怎麽了,難道計隆突然良心發現,給養女送好吃好玩的來了?

這下,關係到巫鹹娃娃的身份問題,容不得它再興致勃勃潛伏一旁偷看了。

它出言提醒道:“雲師,在下是巫鹹啊。”

“巫鹹?”

“雲師……你該不會,連在下也記不起了吧?”巫鹹娃娃眨眨眼。

豐隆撓後腦勺:“巫鹹麽,自然是記得的,有名的大巫啊!好像是去楚國呆著了吧?而且還撐了個什麽界,不讓西王母的人接近,我記得的記得的!”

“……”齊燕妮與巫鹹娃娃對視一眼——豐隆究竟在演什麽戲碼?

豐隆回憶片刻,道:“哦對了,我見過巫鹹,在巫妣那裏……嗯……”

他蹦到齊燕妮身側,專心致誌地打量巫鹹娃娃,樂了:“誒,你別說,還真長得跟巫鹹有點像!”

——不是有點像,本來就是好吧?

齊燕妮心裏嘀咕著,也不知道豐隆這是睡糊塗了還是裝傻,索性不理他的異狀,轉身往門口去,想照顧灶上燒著的壺。

誰知豐隆手一伸,沒等齊燕妮看清他的動作,那寬而長的袖子就將她卷了起來,拉回他麵前。他就勢往地上一坐,將她扯到大腿上坐好:“姒蘇要去哪裏?時候還早,不急著午鼓吧?”

午鼓,那是什麽?

齊燕妮愣了愣,發現自己坐在豐隆身上,急忙掙開,滾到地上:“豐隆你幹什麽動手動腳的?討厭!”

“嗯?”豐隆看看自個兒的手,再彈彈衣料,“很幹淨啊,怎麽又被嫌棄了?”

爬起身,齊燕妮一把將又想靠近的豐隆推開:“放尊重點!你今天發什麽瘋病?”

豐隆有些委屈,反問:“怎麽了?姒蘇,你今天才是古怪得緊呢……還有這個屋子……究竟是……”

他扶額想了想,還是不明白這個所以然。

“——難道是我昨日不答應降雨,你惱了,故意捉弄我不成?”想來想去,大概隻能這樣解釋?“我都說過,那是上回祭品實在太差,計隆吩咐下來,讓我們先旱它四個月,作為薄懲的呢……”

計隆?

是那個雷神的名字?

齊燕妮縮縮肩膀,看向巫鹹娃娃。

巫鹹娃娃會心地點點頭。

齊燕妮轉頭來繼續盯著豐隆,雖然她不明白巫鹹娃娃跟她是會什麽心,但是……反正大概有人知道是怎麽回事就好,豐隆的不正常狀態倒是值得戒備的,誰也不知他什麽時候會突然抽起斧子,再來亂掃胡砍一通,先看他要做什麽吧。

豐隆見齊燕妮還是不說話,遂訕笑一下,討好地湊過來,伸手拉她的手腕:“呐,生氣了?”

“……”齊燕妮不知該怎樣回應他。

豐隆笑笑:“姒蘇,別擔心,再一個月就好,旱不死人的。”

他低頭看看齊燕妮的表情,有些頑皮地繼續逗著:“跟巴人要上品的祭物如何?我想要一塊漂亮的石頭放在山洞外麵,最好是裏麵藏著玉的……如果能弄來的話,我就偷偷作法行雨,連屏翳也不告訴,怎樣?”

齊燕妮正眼看著他,不做聲。

豐隆嬉皮笑臉道:“安心安心,本雲師自有分寸。”

說著,他再次傾身過來,這回雙手都老老實實不動,隻是將腦袋擱在齊燕妮肩窩處。毛茸茸地,像小動物撒嬌一般,蹭了蹭。

“姒蘇,這回我手腳都沒動彈,可不許說我動手動腳了呢!”他悶聲笑著。

見齊燕妮還是不回話,他再直起身,疑惑地望著她的雙眼。

“怎麽了?”抬手撫上齊燕妮的額頭,豐隆另一手按著自己的額首,比較熱度,“似乎沒有發熱,那是別處不舒服麽?”

齊燕妮拉下他的手。

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個樣子的豐隆,有些適應不能:“豐隆你……”

“本小神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豐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抱住齊燕妮不放,“老早就想這樣偷懶幾天了,姒蘇,你千萬別告訴計隆,說雲師藏在你這兒啊!”

齊燕妮無措地看看巫鹹娃娃,後者神情嚴肅,不知在想什麽。

她清清嗓子,對豐隆說:“呃、豐隆,你還記得我是誰麽?”

“姒蘇啊!”豐隆笑眯眯地看著她,滿臉都是幸福,他突然身子一側,倒臥在齊燕妮腿上,伸手拈住她墜下來的一縷發絲,親了親,“你當然是本小神最心愛的巫蘇了,怎麽突然這樣問?”

齊燕妮顫了顫。

豐隆仰麵望著她,雙眼明亮,目光專注而快樂。

他的手指卷著她的發絲,慢慢地,一圈圈卷上去,帶著點暗示。

於是他的唇角也勾起來了,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樣,得意地笑。

“姒蘇,姒蘇,永遠這樣下去該多好。我想求時間的神祗,不要再前行了,你看好麽?”他喃喃說著,手指已經纏著長發,撫上齊燕妮的頸項。

另一手撐起身體,豐隆抬頭吻住她的嘴唇,輕柔地粘著磨蹭著,舌尖悄悄探路……

此時,木屋頂上突然傳來輕微的碰觸聲,緊接著是茅草被踩踏的沙沙聲,屋內也薄薄地落了些浮灰下來。

“上麵有人?”豐隆詢問地看向齊燕妮,後者因剛才那個吻而當機,處於無人駕駛狀態,自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