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鹹轉身,對昭叔顏行禮:“請公子回避。”

豐隆得意地笑笑,也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看吧,你還非要跟來不可呢!

昭叔顏向巫鹹還禮,恭敬地回答:“那麽,在下候於殿外。”隨後也向豐隆小作一揖,並不在意豐隆的諷意,轉身,翩翩地踱了出去。

待昭叔顏離去,巫鹹拾起幾塊木柴放進火盆裏,對豐隆說:“計隆出事了。”

“是這樣。”豐隆低首。

沉默片刻,巫鹹看著齊燕妮,歎息般地問:“那巫蘇怎麽辦?”

“預備敬奉新神。”豐隆代替她回答道。

這話讓巫鹹有了點興趣,他輕緩地眨了眨眼:“哦?何處起了新神?”

“昆侖。”豐隆依然是低垂著頭,鄭重地作答。

巫鹹眉間一動。

豐隆適時地抬首,兩人目光匯在一處。

巫鹹神色轉為了然。他食指微彈,隻聽房梁上一陣細碎聲響,幾張寬大的草簾便從薄牆的邊角垂了下來,將風聲都遮擋得嚴嚴實實。

齊燕妮仰首看去,卻是幾隻淡棕色的小老鼠在梁上來回跑動。

豐隆一手撐地,從草蒲團上立起,走到齊燕妮身邊,雙手覆在她的肩上:

“此為姒蘇屍。”

齊燕妮感到一股熱力從肩上傳來,仰頭看豐隆的時候,隻覺得他的眼神與尋常不同,讓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想要貼近。

巫鹹頷首,輕歎道:“我與巫蘇神交已久,想不到初次相見,竟是僅存姒蘇屍而無姒蘇靈了。”

“帝從混沌之外捉了一束與姒蘇屍契合的魂魄,注入屍首裏。”

“他有怎樣的打算?”

巫鹹以指側摩挲著自己的嘴唇,這種動作可以使人靈感敏銳,唇舌幹燥時效用更為明顯。

“我估計,他是想要借巫蘇的口,向世人灌輸他的意識,借巫蘇的手,行他的事跡!”豐隆恨恨地說著,仿佛與那“帝”有不共戴天之仇。

從不遠處的幾個小盅裏取來一些草梗,巫鹹將它們浸沒在水碗裏,再置於火盆的邊緣上。被火焰加熱的草梗散發出甜香,令人心神安寧。

豐隆重新落座,低頭不語。

巫鹹微笑,道:“自古以來,神、有師、巫覡(覡xí,音習,指男巫)、俗人界限分明,眾神也各司其職,德行沒有欠缺。帝已經被遺忘,現在重又回來,恐怕除了災禍與瘟疫以外,也沒有別的神位可以給他享用……”

“還有的!他原本的地位,周人根本就空置了吧?為什麽不讓他重回……”

“那位子,不是我們能討論的罷?豐隆,你過慮了。”

安撫他人情緒,這似乎是巫鹹擅長的異能,他抬起手的時候,豐隆散發出的焦躁之氣便煙消雲散了。

“誰能知道將來的事?在帝的指引下,西王母氏正強大起來,我也不得不時常去昆侖附近覲見!”豐隆說,“祝融去南方,句芒去東方,真正留在俗人身邊的原始神已經越來越少了。據我所知,吳回也隨祝融同去了南方的海中。巫鹹,世上還有火正(司火的巫)嗎?”

“不止是火正,缺少的還有別的……”巫鹹說著,微微一笑,“不談這些比年月還要長久的憂患了,無論如何,天是塌不下來的。倒是眼下,你打算拿姒蘇屍怎麽辦呢?”

提到姒蘇,兩人回首看向齊燕妮。

而齊燕妮因為談話內容太過高深,已經蜷在草蒲團上麵昏昏欲睡,待到巫鹹輕拂衣袖,她就沉入黑甜鄉,不知身在何方了。

望著她的睡顏,豐隆怔了怔,眼神柔和下來,脫去外袍,覆在齊燕妮身上。

巫鹹看向他的背影,唇邊的笑意漸漸隱去。

----

熊晁暫住的居所,客觀地說是昭叔顏的房產。

為什麽要擴建國君的住處,以致國君還得跟昭叔顏借地方住呢?這個……其實不是擴建,是重建啊……

提起來,昭叔顏就滿頭大汗。

一國之君(雖然是邊蠻小國)跟夫人掐架,一怒之下拔刀砍向房柱,結果恰好該房柱被蟻類蛀得差不多空了,應聲破裂。誰能相信,整座屋子居然就搖搖欲墜了……

再一檢查,這棟主宅以及偏宅,蟲患嚴重到發指的地步!

於是,熊晁隻好攜家帶口地逃到隔壁街的昭叔顏屋裏去……

要是傳到中原,不知道多丟臉。

當昭叔顏一麵搖頭一麵踱到廊下的時候,正聽見熊晁夫人姬初的嗔怒聲:“魚鷹尚且知道用情如一,你卻這樣做呢!”

熊晁的呼吸聲有所不爽,但卻沒說什麽。估計久別重逢,不好發作。

姬初是鄫國(zēng,音增)國君鄫侯戚的嫡長女,侯女麽,脾氣自然大一些,尤其是她的國家封邑寬廣,實力強勁,那就更有本錢跋扈給夫家看。

提到魚鷹(雎鳩),估計是她聽說夫君帶了個美貌女子回楚國罷。但她也不敢罵得太過分,畢竟,有熊晁一刀砍垮了房子的事跡在前作為警示了。

待到姬初氣鼓鼓地率侍婢走向後房之後,她陪嫁過來的妹妹姬危才款款上前,為熊晁雙手奉上清甜的果酒。

“姐姐隻是長久躬身勞作,疲倦、煩悶而已,夫君不要放在心上。”她輕聲寬慰道。

你說同樣是侯姬,怎麽差別就那樣大呢?熊晁委屈地想著,問:“你姐姐這幾天都在幹些什麽,弄得脾氣這樣古怪?”

“那是……我們姒娣倆的秘密,夫君日後自然就知道了!”姬危掩口而笑。

姒娣即是指一同出嫁的姐妹,年長稱姒,年幼的稱娣。先秦時期實行一夫一妻製,年長的那個嫁過去才是妻,陪嫁過去的妹妹、侍婢這一堆女人稱媵,基本上也就是後來所謂的妾,我們文裏麵就稱之為妾罷!

這姐妹倆,論長相,姬初略勝一籌,論德行,姬危賢淑美好,是做國君夫人的最佳人選。可惜,生晚了幾年,她姐姐二十歲出嫁,熊晁順手把十五歲的姬危也接來了。

說起來,姬初出嫁的時候,還嫌棄過熊晁年紀太輕,估計也是她對熊晁態度不好的原因之一吧?姬危自己也嫩青一束,跟熊晁倒是很配。

熊晁嘿嘿一笑:“你們啊,玩什麽花樣也不要惹我發火哦,我生起氣來的模樣你也看到過的吧?”

他作出凶狠的表情來嚇姬危,姬危咯咯地笑了。

此時下奴傳報,說是公子諄在某處候著。

“叔顏來了嗎?”熊晁放下酒杯。

姬危提醒他說:“公子諄幫了夫君不少忙,是極好的助臂。夫君是否也應當給他一些封賜呢?”

“這個你就不要管了,我心裏有數。”

熊晁可不樂意聽到她說這個。

公子諄,也就是叔顏吧,是他的第二個弟弟,自氏昭,不過很少有人那樣叫他。叔顏因為機緣巧合,從小被送到中原的國家去學習,早已脫了楚人的樣子。說實話,中原派來的禮官是比較中意昭叔顏的,也替他向熊晁要求過官爵。

可昭叔顏自己不要哩,他更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他母親的田產不僅足夠他家的消耗,還可以養幾十個食客呢。他的名聲在中原那些國家,也強過熊晁。

看著昭叔顏風度翩翩地登堂入室,熊晁悻悻地想——他比我過得風光多了。

“姒蘇呢?”

美女跟他出去大半天了,怎隻有他一個人回來?

“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事。”與熊晁獨處時,昭叔顏是沒有那麽多禮節的,他心目中,二人不僅是君臣、兄弟,更是朋友,“巫鹹將巫蘇留在祀廟,說是共同修行。”

“哼,他是看姒蘇年輕貌美吧?”熊晁冷哼。他都還沒跟美人共度良宵呢,居然先給巫鹹搶去了。

“晁……”昭叔顏責備地輕喚。

怎麽他腦袋裏麵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

春宵一度?

哼。

從齊燕妮醒來以後就扯著的苦瓜臉上,沒人會覺得她的日子好過。

巫鹹整天整天地不在廟裏呆著,她就被豐隆折騰個夠本。

祀廟四麵透風不說,地上居然連席子都沒鋪,那就更別提被褥了——苦行僧的生活!她隻好扒拉著幾個草蒲,拚成褥子,圈成一團勉強睡覺。半夜時候巫鹹養的小老鼠還會跑來跟她要東西吃。

為了把她的感應力鍛煉敏銳,天都還沒亮,豐隆就會突然出現,把她打包扛走,丟到江水裏去。

那是透心涼啊!

看黑黢黢的天色,別說她習慣起床的七點了,現在最多才四點鍾的樣子!“豐隆!我上輩子跟你有仇啊?”她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指著豐隆大吼。

“早起沐浴是姒蘇的好習慣,不要讓我在你身上嗅到臭味!”豐隆背對著她,拔起一根野草。

——雖然幾天沒洗澡,但也不至於就臭了吧?

齊燕妮一臉不爽地拍打水麵,沾水拍拍手臂和臉,以示清洗過了。

豐隆揉扯著草梗,高聲訓斥:“不能鬆懈!不能敷衍!在俗人見不到的地方,數十年如一日地鍛煉!做巫覡所需的體力,雙倍於農人,三倍於獵戶;所需的心力則二十倍於匠人,五倍於士大夫!”

齊燕妮一個激靈,大聲回答:“是!”

她心裏早就哭爹喊娘了——為什麽要大清早來泡涼水!?是不是還要像日本漫畫那樣,在瀑布下麵打坐啊?

“豐隆啊,你知不知道,太早出來不是好事哦!晚上火盆裏麵的廢氣,吸了一肚皮,現在又來外麵吸一肚皮二氧化碳,很蠢的說!”她一邊玩水,一邊跟豐隆講道理。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哼!”齊燕妮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