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龍爬過圍牆,從寄住的貴族家逃出來,飛奔至鎬京城內的社稷祠。

府上人說天子崩了,士卿恐怕要亂上一陣子,所以不準他隨意出門,他心中更急。天下大亂無所謂,周室無繼無所謂,但一日不知後稷的後繼安排,他就寢食難安,忐忑得很。

甫進稷祠,句龍就嗅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他匆匆往內殿去,路上看到幾灘已經幹涸的血跡。沿著血跡拖曳的方向去,進了殿內,句龍一眼便望見幾具屍首仰躺著、被並排放置在屋中央。

後稷跪在殿內,背對著句龍,正小心地擦拭屍體上的血痕。

“棄,出了什麽事?”

句龍大步進去,卻被後稷抬手止住。

“九風,見到外麵的血了麽?”後者道。

“嗯!”

“請你幫忙先弄幹淨,別讓人看出痕跡。”後稷說著,清洗雙手,從屍身旁離開了。這樣麻煩又會弄髒手的活計,若有第二人在,他是絕不會自己親力親為的。

句龍撮了沙土,將血跡全蓋上,這才又進殿去。

彼時後稷已經離屍首遠遠地,在窗邊慢吞吞地梳理長發了。

“該不會這些死人也要我來……”句龍說著,抬頭看看後稷的臉色,便道,“好吧好吧,但要再過數十年,我真正是小孩的時候,看你要怎麽辦?誰還能供你使喚?”

埋怨著,他手上沒有停歇,將屍體拖到泥地上,作法藏入地底去了。還好這裏是他主場,社祠也就在旁邊不遠處,走路用不了一分鍾。

忙完了再看,後稷靠在房柱上頗有些昏昏沉沉的模樣,句龍便上前關切:“棄,到底怎麽了?”

“傷心了。”後稷似笑非笑地回著,道,“想起你方才說的話,頓時生無可戀死不足惜啊。”

“我不過說笑,棄,祠裏怎會有血光之禍的?”句龍追問著,再回憶片刻,又問,“那小娃呢?”

“被心碎的老父親奪回去了。”後稷捧著心口道。

句龍懶得跟他演心酸,悶悶地坐了一會兒,說:“那要趕緊領幾個人回來做事才好,不然你又沒人服侍了。”

“不急,九風,隨我去一趟王宮。”

很久以前,其實說起來也不久,大約就那麽百年前吧,宗官是要上殿的。根據任人唯親的原則,宗官算是與天子十分親的類型,完全有資格對社稷指手畫腳,呃我是說為國家出謀劃策。

不過在分工越來越細的時代,上朝議事逐漸轉型為大貴族領頭、小貴族們紮堆的會議,像召公或者周公這樣的權族,也就開始了派嫡子去封地鎮守,自己留在鎬京輔佐天子的生活。宗官漸漸離開了這個舞台,安靜待在祀廟裏——按照周禮上規定的,巫官的工作忙得很,沒空每天開會商議國內國際大事。

所以,王宮的人手在突然看見後稷領著自家巫徒到來時,都狠狠地驚上了一跳,以為上天降下什麽要緊的旨意,延緩一刻都不行的。

後稷與句龍出現在殿外,隻粗略看了一眼排放在外的鞋子,便知道與會者眾,裏麵一定正熱鬧著呢。

一個高昂的聲音傳出來:“若說真是太子靜,那敢情好!但是召公,你可有辦法證實其身份?”

後稷與句龍對視一眼。走得緊了幾步,出現在眾人麵前。

“本官可以證言。”後稷道,“當年暴亂之後,召公便將太子秘密送來社稷祠,由本官撫養教導至今。”

他本是召公虎的大救星,但後者乍然看見他的身影,竟嚇得三魂出竅,連連退了幾步。

“召公?”原本站在他身邊的“太子靜”,並未出手扶住這位大功臣,反倒是讓開一步,側目以視。

“——召公,你無恙否?”

現在的口吻,與淩晨時候那小羊羔般的樣子完全不搭調,好似換了個人一般。

召公勉強撐住雙腿站定。他突然覺得,這殿堂實在是又大又空曠,內中的各人,都渺小得可怕。

這就是太子靜的傳奇故事。

共和十四年周天子姬胡駕崩,諡號周厲王,太子靜繼位,周公召公等人繼續輔佐年輕的新天子。

※※※

姬靜隔著竹簾往外看。

他登上天子之位的時候,年紀還小,而且以前沒有按照天子那樣去培養,所以少不了被填鴨式教育,朝堂上也得多聽多想,跟著幾位重臣的意思走,少做判斷。所以他的日子過得枯燥無趣,責任倒是扛著一大堆。

他並不太明白自己是誰,但後稷與召公都說他就是太子靜,那就是吧,所以這些事務都是他應該承擔下來的,不出意外的話,整個周朝的馬韁,也要在他手上握幾十年。

姬靜坐在席上等待臣子進殿。

周王路寢(正殿)寬大得很,梁也十分高,殿中空****地,好像各方向來的風都會刮進來。他坐了沒一會兒,就覺著冷,想到外麵去曬曬太陽。

叮叮咚咚的玉石聲響起,據侍人(又稱寺人)傳報說,今日求見的是後稷。

“讓他進來。”

後稷進殿內,神情恭敬,身後依然跟著句龍,神情依然倨傲。

姬靜對昔日的師長必須表現出格外的尊敬,於是先受後稷的君臣之禮,再回以師徒之禮,隨後問:“不知先生前來何事?”

“王,立春將至。”後稷低首看著自己的足尖,道,“自明日開始的十二日內,陽氣上升,春木萌動,正是農事之時。王應及時齋戒淨浴,監督春耕,預備籍田禮了。”說完,他含著微笑,點點頭。

所謂“籍田禮”,是那個名叫姬旦的周公訂下的《周禮》之一部分(現在輔佐姬靜的周公是其後人)。

這裏的“籍”,是借的意思,就是借用庶民來耕種公田,籍田就是這樣運作的公田。這種公田名義上是天子親自耕作,收獲的糧食用來祭祀先祖,也養活“不素餐兮”的貴族包括巫官等,田地麵積廣闊,可不是城外某處耕一耕就算了的,那都是上千畝的大片兒地。

這個籍田禮就是要借用民眾的力量來幫上層人氏耕田了,所以天子和卿士都要出來做個表率,走在其他階層的勞動者前麵,先動手挖土。“王挖土一下,其後每降一級挖土次數加三倍,即公三下,卿九下,大夫二十七下,到庶民就把千畝的公田耕完。耕田完畢,宰夫陳列酒食,膳宰在旁監察。膳夫引導王先享用牛、羊、豬三種牲口肉做成的‘大牢’,然後公、卿、大夫依次品嚐,最後庶民把‘大牢’吃完。”

這禮儀挺有意思的,跟三軍打仗一樣,現代人看著特熱鬧也特逗,搞不好還會生出心向往之的戚戚然之感來。

後稷來提醒姬靜要準備籍田禮了,這也是《周禮》上規定的程序。籍田禮之後,底層的巫官便要行走在鄉野田間,提醒農人開始耕田墾地,不可耽誤農時了。

說《周禮》管得寬也好,說當初周公考慮得周到也好……總之把人放進條條框框裏,那是為了方便管理,絕對不是為了發揮你的潛能。然則世人總是爭先恐後擠入條框之中,並且以此為傲,對跳出條框之外的人嘲諷鄙夷,這也是無奈之舉,以華人的傳統美德觀之,實應諒解並逆來順受。

“此為王即位以來首次籍田之禮,請務必謹之慎之,事前須詢問周公詳細。”後稷說著,看這架勢便要告退了。

姬靜端坐著,口中卻道:“朕以為不妥。”

後稷怔了怔,並無回話或是追問。

句龍抬首,本想質問姬靜這叫什麽口氣,但發覺後稷沒有吭聲,便也按著性子,等這兩人分解。

姬靜說:“先生,朕預備從此廢止籍田之禮,你看如何?”

“……”後稷想了想,道,“周以農立本,分封天下,萬民立足為社,立身為稷,籍田禮為——”

姬靜打斷後稷的陳述,挑釁般詢問道:“——先生何不直截表態?”

後稷閉口,沉默片刻之後,道:“臣以為,不可。”

“召公與周公共和執政十四年,都無舉行籍田禮,封田不見荒蕪,民眾照樣有食有衣,而公田或廢棄,或轉賃於士族……”姬靜道,“朕以為,是以更為妥善的方法處置公田的時候了。”

“……”後稷不予置評。

少年天子展了展袖子,道:“這樣吧,先生下去與宗官商議之後,再報上決議,朕也要再征詢召公的意見才是。”

後稷聞言,即刻告退離去。

句龍匆匆追上後稷,問:“這是怎麽搞的,為什麽天子會突然發難?”

“這嘛,我也不知。”八成是知道國人暴亂的厲害,不敢再與民相處。另有兩成,則是擔憂自己的威信不足成事。現在田地沒有周厲王去“親耕”,是被薑氏霸占著的,要是姬靜沒有膽量去奪回來,那還真是個麻煩事。正值周室式微之際,也許隻有將田地分封下去,收取賦稅,將麻煩轉嫁掉,才是解決的辦法了。

句龍氣鼓鼓地跺腳:“棄,我討厭變革!”尤其是變動到他的土地上頭!

後稷唔了一聲,望天道:“我也是。”

都是千歲以上的老妖怪了,經不起風風雨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