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片刻,那女子才反應過來,轉身想逃,卻隻覺得被猛力一扯,差點沒摔個嘴啃泥,扭頭一看,原來是裙角被姬靜踩住了。

她臉上一紅,低聲嗬斥道:“放手、呃不、放腳!”

姬靜無視她的要求,問:“你是什麽人?”

“與你無關!”女子拽著自己的裙子,又怕太過用力扯破口子,她惡狠狠道,“鬆開你的腳!踩髒了你給洗麽?”

這個威脅實在很沒有力度,姬靜答應道:“好啊,朕(找人給你)洗就是了。”

那女子又露出嫌惡的神情來,上下打量他,癟嘴道:“什麽‘朕’啊‘朕’的,莫非你是皇帝?”

“不是。”姬靜搖頭,又說,“朕是受命於天的王,你現在站的地方,是歸朕所有的土地。”

女子皺眉,道:“所以你就理直氣壯地踩到我衣服上?因為下麵墊著你的國土?”

姬靜一愣,有些尷尬地說:“那倒不是這樣講……”

“那還不鬆開麽?”女子有些惱怒了,盯著他的鞋麵看,好像能看得燃起火來一般。

姬靜無奈,於是道:“好吧。朕這就放開了。”說著,便微微抬起腳,讓對方將裙角抽出去。

一得到自由,女子立刻扭身便要逃,誰知再次被扯得朝前跌倒:“哇啊!”

這回姬靜一步上前,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腹,把她給拉了回來。

雖然是免於跌得毫無形象,但女子並無感恩之心,反倒轉過頭,氣勢洶洶地指著姬靜的鼻子:“你這是什麽人品?不是答應鬆開我了麽,怎麽又突然踩回去!”

“朕隻答應放開,沒說不能再踏上。”姬靜坦然回答。

“小毛頭,居然鑽空子!”女子惱了,拍開她纏在自己腰間的手,忿忿道,“我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無恥的人了!”

姬靜一本正經地答說:“那是你人麵太窄,要多多走動,才能拓寬見識。”

姑娘終於忍不住叫起來:“我沒在問你要怎樣改進!”

她這一尖叫不打緊,遠處頓時傳來人聲:“在那邊!聽見叫聲了沒?”“大王在更深處啊!”

“啊呀。”姬靜回頭看了一眼,“侍者追過來了。”

“放手!別拉住我的袖子!”女子急了,想趕緊逃走,但姬靜依然扯著她不放。

他一臉單純地說:“這邊的宮閣已然廢棄,恐怕也不是狩獵和耕種的好地方,姑娘不妨隨朕回鎬京去罷。”

“我不想跟你囉嗦!”

女子氣憤地漲紅了臉,又道:“若非看你還是個小孩子,我早就跟你不客氣了!”想想,好像被一小毛頭逮住也滿丟人的,她索性抓住自己的袖子,唰地一撕,將料子扯裂,兔子似地躥了開。

姬靜看看手中的半截袖袍,再抬頭,隻見那抹鵝黃的影子在長廊裏逃得飛快,轉眼便消失於藤蔓之間。

“……”那姑娘究竟是什麽人?

“大王!”就像警察總是來晚一步,礙事的人也總要慢上一拍的,侍人慌慌張張地找了過來,欣喜於小天子平安無事,幾乎要哭起來了,“大王,召公在路寢之外候著了,還請大王趕緊原路返回吧……”

既然扯上了輔政大臣,姬靜當然會乖乖聽話,中止他的冒險行動。

他將手中的半截衣料卷了卷,藏進袖內,吩咐道:“派人搜查此地,若有擒得可疑之人,便帶到宮內。朕親自審問。”

然而,再怎樣大肆搜尋,周人還是很符合狗血趨勢地什麽都沒找到——更何況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新天子想找的是什麽。

召公像個父親一樣在姬靜耳邊念叨了一整天。

其實他就把自個兒當做父親了,故而即使以姬靜的這個年紀,若在尋常諸侯家裏早就可以派去封地獨當一麵,但召公還是覺得,天子畢竟是個孩子,不勸著管著是不行的。再說了,他心中,這天子也確實是他的孩子。

姬靜是個乖孩子,最擅長的是一點銳氣都不帶地低頭,說:“朕已經知錯了。”

召公對這個天子格外滿意,先王姬胡是從來不知錯的人,更別指望他會悔改,再怎麽勸都沒用,哪像這孩子,跟沙地似的,隻要倒水,他就全都能吸收得進去。

召公整天冒著幸福的泡泡,周公覺著不妥,但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

後者也聽說了,召公當初將自己的兒子送出去,給太子靜替死來著,所以現在他看姬靜的眼神,多少有點看自家孩子的影子。可以理解,值得同情。

姬靜低首道:“朕行為輕率,令二公擔憂,真是過意不去。”

不等二人表態,姬靜又說起廢止籍田禮的事兒來。

周公聽他提到後稷回去整理眾巫官的意見了,便說他們這邊也不能就等著對方給意見,要麽,就把春官報農時的職責分到別的部門去做怎樣?召公立刻反對,說那不就是要違逆“周公旦”擬定的周公之禮了麽?

原本周公想反駁說難道廢止籍田禮就不是違逆,但看在這是天子麵前,不與召公爭口舌,便推說自己愚笨,想不出辦法來,將後繼措施全丟給召公去傷腦筋了。

姬靜端坐著,看兩位長者你來我往,他平時是很喜歡看他們爭執的,但今天有些凝不起神來。不知不覺地,他的神思便遊走到了庭外,又一次出了鎬京,攀到廢棄的先王宮寢中,思索起那神秘女子的來曆。

要說漂亮吧,宮裏有更美的,而且這女子看上去年紀跟他也不太合適,要是站一處,他得管人家叫姐姐。

可是……

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不止是對那姑娘,單見到鵝黃的顏色,他便覺得胸中一窒,繼而空****了起來,好像突然發覺少了些什麽一般。

姬靜將竹簡往書案上一擱,滿臉不悅。

“朕不相信宮寢裏真的沒別人,必然是她知曉別的出入口,從那裏逃了。”他做下結論:我養的宮人都是飯桶。

“來人。”

“大王,有何吩咐?”

姬靜嚴肅道:“將後宮中女子衣衫,都改以鵝嘴之黃色為主。”

“啊?”

“沒聽清麽?”

“回大王,不是沒聽清楚,是沒想清楚啊……”

姬靜板起臉教訓道:“叫你如此傳令下去就是了,犯得著想清楚所以然麽?”

他年紀雖輕,但訓斥得深有道理,所以也就沒人再去質疑這個奇怪的指令,執行過程中再遇到想不通的,也都這樣板著臉訓過去。

姬靜現在心情好多了。

到處都是淺黃嫩黃的女子在轉悠,就連在宮牆邊打秋千撲蝴蝶的,都是差不離的顏色。看久了,他才覺得這種顏色也沒什麽稀奇,乍見時候的那股子悸動應該是錯覺來著。

袖子裏藏著的半截衣料可以拿去丟了。

他第一回是見沒人注意,從自家寢宮的走廊下偷偷往外丟的,然而出去議事一番回來,卻驚見那衣料不知怎地掛在了樹枝上,還被風吹得像旗一樣招搖著。

當夜趁著庭中篝火還沒燃,他慌慌忙忙爬上樹,將半截料子勾了回來。

再琢磨著索性燒了吧,瞅瞅火光,又覺著不舍,硬下心腸往火盆裏摜了兩回,都被熱氣吹拂得又飄了開,墜在地板上。

有小宮女在一旁服侍,見狀便說:“大王,這是哪位姐姐落下的麽?”

姬靜點頭:“正是。”

大家都穿同樣的顏色,方便蒙混過關,就算他手裏突兀地出現了這麽塊女子的衣料殘片,也不會被傳出什麽奇怪的流言來。

小宮女躬身將那布片拾起,說:“……好奇妙的針腳,宮裏的衣服都不是這樣縫的。”

“……”百密一疏,男子畢竟沒親自摸過針線,哪裏了解那麽多。

姬靜攥著那半截袖子,在寢宮裏來回走動。

不知為何,自打聽說了這與宮女的衣物不同之後,他心裏那根弦又開始顫了。現在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團蜜蠟,被人拿著針,在上麵戳了幾百個孔洞,絲絲地透著風,又涼性,又滿是自己都看不明白的期待。

他派人悄悄去廢棄的先王宮寢探查,卻沒人再遇見奇怪的人或物。

夏季將要結束的時候,他開始整夜整夜地不合眼,因為一睡覺,就會夢見鵝黃衣裳的女子跳舞,一對白嫩的芊芊玉足在繁複的長裙之下時隱時現。

當他刷地掀開被蓋坐起,用力平複心跳的時候,一個念頭闖入他的腦海:

——自己一定是中邪了!

從小在社稷祠長大的人居然會中邪,這可是會貽笑大方的。他不免有些焦躁,又瞞著眾人什麽也不說,自己去查先人留下的資料,看有沒有靠譜的治療方法。可想而知,有記載可查的中邪,治療方法都是不靠譜的。

姬靜焦慮了。

很快,他的憂心變得越發嚴重,終於病倒了,症狀與感冒大同小異。

這下那個夢境可算逮著機會,在他腦中一幕幕演來,直叫病榻上的天子一陣哆嗦一陣燥,竟然有些發熱了。他的臥榻外掛著層層的帳子,外麵人影憧憧,火色暗紅地搖曳著,內中悶得難受,人卻一動也不能動。

折騰到下半夜,守著他的侍者立在外麵,似乎有些瞌睡。

姬靜清醒了些,隻想出去透氣,自己爬起身,披了件衣,從幃帳底下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