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瞞得徹徹底底!

接受姬靜“邀請”的巫女在王宮裏無處可去,於是被就近安置在博物閣內。

“誰也不準泄露今夜之事,否則就以死謝罪。”

這句話迅速傳達到每個與事的宮人處,在通知過庫吏之後,眾人便都呼啦啦跟著姬靜奔回了路寢,幸好此時還未到上朝時分,姬靜的突然失蹤,並未驚動太多人。

侍人低聲恭喜小天子得償所願,但對方顏麵上沒有欣喜得意之色,反倒一臉凝重地思索起了另一樁事。

“巫女姐姐所言的那個怪物……”會是後稷身邊的九風麽?

他示意心腹靠近,寥寥吩咐幾句,以眼色催促屬下趕快行動。

“大王,社稷祠的人咱可不敢動啊……”屬下為難道。

“做得幹淨,誰會知曉?”姬靜道,“那些神明,也都是靠巫覡通告天下大事而已,他們是寧少一事也絕不牽扯閑務的!”話語說完,他自己倒是愣了愣:奇怪,為何他會有這樣的見解,並且心中還篤定得很彷佛親身經曆過一般?

派出暗殺九風的人手之後,他尚覺得放心不下,又怕後稷發現神明蛛絲馬跡,忐忑了一陣。後沒見派出的人手回報,又探知後稷那個叫九風的巫童沒再出現過,姬靜深感蹊蹺,但也沒辦法。不管生死,人都不見了,還能怎樣?

“失蹤了?”巫女得知消息之後,分外失望,“那他會去哪裏?”

“朕無從得知。”他也很想把那家夥找出來。

巫女遺憾地說:“若是我曾經看到過他現在的模樣,用水盤就能將他找出來的……”

“是麽?”姬靜十分懷疑地瞄著巫女,他可不認為這個蹩腳的巫覡能有那麽神奇的神跡。

“當然真的,難道你敢小覷我?”巫女指指自個兒的胸口,得意道,“我可是鼎鼎有名的——”猛地住口。

“……的什麽?”姬靜湊近了些。

巫女抬手按住他的腦袋,把他推得遠了些:“說了你也不知道,我的名氣,可不是在你們周地得來的。”

“巫女姐姐,你總是不告知朕你的名號,這樣要怎樣對外人稱呼你呢?”姬靜認真道,“若是找著了你要找的那人,朕要怎樣告知他,是誰相尋?”

巫女怔了怔,猶豫片刻,遲疑道:“不了,就算找著……也不用跟他相認的……”

“為何呢?”

“我隻想知道他過得怎樣而已……”巫女低聲道。

姬靜好奇地盯著她看。

巫女抬眼瞄瞄他,臉紅了一下,出言輕斥:“唉呀,你個小鬼,問這麽多作甚,成心壞我的心情麽?”

姬靜笑笑,將麵前的食案推了推:“來,巫女姐姐息怒,宮裏別的沒有,吃食總是有的。”而目前看來,最能讓巫女開心的,就是各式各樣的菜色與小吃了。

巫女說她在自家祀廟裏麵“受到非人的虐待”,連吃東西都不得自由,每個月都有大半的日子是吃烘過的小米維生,然後終於能吃到點肉食的時候,又沒調味料什麽的,吃得十分不盡興。這回落在王宮裏,雖然摔傷了手,但卻也幸福了她自己的肚皮啊。

不過她因此另有擔心的東西:“唉,呆在這裏我會胖的。”

姬靜每天隻能來博物閣一回,還都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白日裏根本就沒那空閑靠近這邊,於是巫女過得十分無聊,天天盼著月禦望舒乘月輪來接她離開,可是,月亮一回回從天上馳過,根本就沒有停一停的意思,好像把她給徹底忘記了?

“不會吧?”她蹲在窗前,可憐巴巴地盯著夜空,“月禦?月禦?”

擔心被別人聽見,又不敢放開嗓子喊,隻能悄聲地衝著月亮喚。如果她走出博物閣,回頭一看,便會發現,閣樓之外各處皆貼著巫紋,這個作用嘛,不言而喻……

“難道月禦打算把我丟這裏不管了?”

她沮喪了。

“不僅月禦,雲中君那幾人也是,這麽久沒看到我,也都不覺得奇怪的……”至於帝俊,算了,此人、呃不、此神拿到佩劍之後,早就樂顛顛地繼續壓馬路去了,雖說西王母那兒是他根據地,但沒個十年八年,他也不見得要回去一次的。

越數越覺得前途無望,巫女不禁抱住頭哀嚎起來,哀嚎之後化悲憤為食欲,繼續吃零嘴。

姬靜睡醒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詢問負責監視巫女的侍人,看看昨日她過得如何。聽到不壞的答複之後,他點點頭,這才吩咐人進來伺候。

這幾日過得十分平靜,包括姬靜的心,也是平平穩穩地,沒有再出現莫名其妙的抓撓感了。

他十分滿意。

※※※

晌午時分,喧鬧過後的鎬京正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連掛在頭頂上的秋日都軟綿綿地,不見一絲力道。

此時,有一輛牛車緩緩來到社稷祠門口,停下。

趕車的人落了地,回身戳戳正在車板上打瞌睡的乘客,示意目的地已經到了。

乘客簡單梳理一下自己的長發,在頸後拴起,輕聲道:“多謝公子捎帶這一程。”

“舉手之勞而已,旅途上做個伴也好啊。”對方笑笑,回到牛車上。

那乘客便與之道別,拎了手邊的小袋子,進到社稷祠內,熟門熟路地往稷祠走去。路上新巫奴正提著水灑地,見有客人,急忙上前接待。

通報一聲之後,後稷立刻跟著巫奴走出殿堂,來到客人麵前,笑道:“真是稀客啊。許久不見了,巫鹹。”

對方微微點頭。

自打那回堇山巫覡集會之後,巫鹹便屢屢稱病,不再參加巫覡大會。原本他也不是周巫,上回大會上句龍的態度十分明確,言辭間對周巫之外的巫官十分不待見,所以後稷猜測是巫鹹刻意回避來著,而今他居然主動出現在鎬京社稷祠,真是出人意料了。

後稷將巫鹹請進殿中,特意挑了北地進貢的香木投入火盆之中待客。

“巫鹹,聽說你近些年身體不適,不知現在可有好轉了?”他關切道。

巫鹹搖頭,答說:“已無妨了,隻是當初被西王母所傷的舊處而已。讓後稷大人掛心,真是過意不去。”

“西王母……”聽見這個詞,後稷似乎有所觸動。

“怎麽?”

“嗯,隻是想起,過去時常以西王母族所出的玉器為貴,穆王時候,還派遣兵馬過去掠了一番……”後稷說著,偷眼瞄了瞄巫鹹。

巫鹹神色平常,微笑道:“後稷大人,這巫神與俗人有區別,在下所言之西王母,自然也並非那產玉的氏族啊。”

他當然也聽說過周穆王伐西王母之事,當時隻能對周穆王的交遊和狩獵範圍之廣表示感慨。能因為人家造出的夜光玉杯而興兵去搶更多寶物,直到逼迫人家俯首來貢為止,這樣的氣魄,也確實隻有強國才擔得住。

——不過因此被西王母族記恨,也是理所當然呀!

巫鹹道:“當初四方甫定,在下領周公密旨,鎮守荊蠻,近年卻勸誡不住楚子(指楚國君主),致其屢屢犯界於周室……在下的失職,雖萬死也不能彌補啊。”

後稷笑了起來:“唉呀,巫鹹,你千萬莫要這樣講。東南西北四方,東夷動作頻頻,北狄不曾消停,西戎虎視眈眈,而你所處之地,需要同時提防南蠻與西戎,實在辛苦得緊,稍有鬆懈也是無心之失。你這樣自責,叫我等在鎬京混食終日的人顏麵放哪裏?”

此時句龍出現,拖著自己最喜歡的草墊,滿頭掛著黑線,臉上彷佛寫著“我真受不了你們兩個”,從殿內一角蹭蹭地大步往外去了。

“……”巫鹹望了望句龍,回頭對後稷道,“不妙啊,在下看來,句龍大人比過往又更顯得年幼了些。”

後稷點頭:“嗯,這是天命,無藥可醫。”

“那雲師豐隆呢?”巫鹹問。

後稷一愣,隨即微笑:“怎麽,巫鹹也知道豐隆之事?”

“數十年前曾經與計隆之女巫蘇結交,當時的情形,知曉皮毛而已。”巫鹹道,“轉眼已是這麽多年了,光陰真是無情哪。”

“也是,許久沒有巫蘇的消息,最後一回聽聞,是她與巫妣將雲師豐隆托付給句龍……唉,也不知她倆現在如何了。”後稷說著,再往火盆裏投了根香材。

巫鹹點頭,又道:“後稷大人,其實在下此次前來,是想告知一事,荊楚的防護法界已經十分薄弱,在下想……”

兩人尚在殿內商談,句龍已經拖著墊子到了殿外,隨手一鋪,便懶洋洋地倒了上去,邊曬太陽邊瞌睡。

此時他半眯的眼中突然有一道黃色光芒掠過,速度極快,待他清醒過來查看的時候,已然什麽痕跡也找不著了。他驚疑地四處檢查一番,沒覺著異樣,這才滿懷疑慮地重又躺下。

而在社稷祠外的土牆邊,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草叢中冒了出來。

這個小影子約一兩寸高,穿得跟巫鹹一模一樣,正是巫鹹娃娃。隻見它警惕地左右張望,隨後吹了聲哨。然後草叢裏頓時駛出一架微型馬車,駕的當然不是馬,是一隻肥大的社鼠。

巫鹹娃娃跳上馬車,揚揚鞭子,社鼠立刻拉動車子,飛快地朝王宮方向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