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麽回事?電話裏問你,你說的不清不楚,我擔心了一晚上。”高大的男人半蹲在身體陷在沙發裏的顧燕麵前,緊握著她冰冷的手,試探著問道,“難道,小俊都知道了?”

顧燕驚恐地用另一隻同樣冰涼顫抖的手捂住男人的嘴巴,低聲提醒:“不知道。謝天謝地,他隻是從外人口中知道了一點他父親的事。關於我們的事,看來並不知情。可是,高輝,我很怕。其實好幾次惡夢中醒來的時候,我都想把一切告訴那孩子,向他懺悔。”

高輝蹙了蹙英氣的濃眉,許久才歎口氣告訴顧燕:“小俊會知道19年前的事,說起來也是我的責任。昨天夜裏,我那個當記者的堂弟高賢告訴我,白天在宋家喪禮上說了19年前的事情,被在場的小俊聽到。”

“你有沒有提醒他,絕對不能再告訴小俊任何關於19年前的事?”顧燕緊張地拽著高輝衣服追問。高輝點點頭,為難地告訴顧燕,堂弟其實還想自己幫忙調查18年前自殺的梁晨生的女兒的下落。

“不要,高輝,求求你,也求求你堂弟,不要再追究那些事情了……”顧燕越來越害怕,19年前發生的那些事,死去的江漢城、江月琳和梁晨生,似乎還在人間飄**著,等待著真相全部被世人知道的那一天到來。而現在,19年前的事突然被提起,顧燕覺得身後已經傳來追擊的腳步聲,恐怖在漸漸逼近她!

高輝知道顧燕不希望自己插手,但又覺得堂弟想調查的梁晨生自殺後留下的女兒,是個危險的存在。如果真是她殺害了李芳和宋紹峰,萬一她知道的事情還有更多,包括自己和顧燕所做的事,很可能會對他們動殺機,便答應了堂弟。

見顧燕還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高輝輕輕摟住她安慰道:“哪一天小俊知道了所有事情,我會跪下來任他打罵的。或者,哪一天你們母子兩人不再需要我的保護,我可以向世人坦白所有罪行,哪怕要我死……”

顧燕重新抬手按住高輝還想繼續自我譴責的嘴巴,使勁搖頭哭泣:“是我的錯,是我的自私和殘忍逼死了漢城。這麽多年來,我常常做惡夢。漢城發現小俊不是他的親骨肉時,他甚至沒有罵我,可我知道,那時他已經絕望、崩潰了。”從保險公司工作人員那裏,得知丈夫出事前買下的保險,由於判定為交通事故,自己和兒子得到了巨額保險金。

“我以為他想和那個女人私奔而已,我得不到的東西,不想被那女人得到。我怎麽也沒想到,他們一開始就準備殉情。因為他隻剩下和那女人之間的愛情了嗎?所以要用這種方式來告訴我,用卑鄙手段得到和束縛的不是愛情嗎?”顧燕回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任性霸道,原來那並不是真正愛一個人的方式,而是將一個人傷到鮮血淋漓的利刃。

同時愛上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顧燕曾經以為這是年輕美貌的自己能夠擁有的。公司裏,那個總是幹幹淨淨,工作的時候格外帥氣迷人的江漢城,是所有單身女性憧憬的對象。但很快大家發現江漢城有親密來往的戀人,據說還是青梅竹馬的同鄉。

自認不輸給那種素顏朝天,土裏土氣的女人,爭強好勝的心理作祟,讓當時已經和高輝處於同居狀態的顧燕萌生將漢城搶到手的欲望。

漢城對青梅竹馬的女子一心一意,對顧燕三番兩次的主動拒之千裏,讓顧燕自尊心大受打擊。公司年末聚餐的時候,顧燕借著勸酒,往漢城杯裏下了藥,演出一場讓認真男人江漢城深信不疑的好戲。

“本來,我隻是想看看總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樣的漢城驚慌失措的樣子。想不到,沒多久竟然檢查出懷孕了。那是你的孩子,我當然確定。可那時候你偏偏犯了事被拘留了,我怕你要坐牢,孩子沒有父親。當漢城為那一夜的事向我道歉時,便忍不住說了那樣的謊話。”顧燕萬萬沒想到,有強烈責任心的漢城,掙紮了幾天後跑來告訴她,願意負責,願意娶她為妻。

被一場假戲欺騙,娶了懷著其他男人的孩子的漢城,在江俊出生半年後,意外受傷、失血過多需要輸血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秘密。A型血的江漢城和0型血的顧燕,根本不可能生出B型血的江俊。

“看來,那時候江漢城並不知道戀人江月琳已經懷孕,或者,江月琳比你更晚些才檢查出懷孕了。按理說,江漢城如果知道戀人也懷孕了,應該不會那麽輕率就答應跟你結婚的。”高輝自言自語似的推斷著,見顧燕圓睜著溢滿淚水的眼睛驚訝地望著他,忙解釋道,“是堂弟告訴我的,江月琳生下的女兒,並不是梁晨生的骨肉。而且,梁晨生在娶她之前,就知道這個事情,卻一直保守著秘密。”

“漢城他,很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吧,他的血脈也留下了。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是我害了那麽多人,他們死不瞑目,是應該回來找我的。高輝,你幫他查吧,找到梁晨生的女兒,不,是漢城的女兒後,看有沒有什麽能為她做的。”顧燕想為漢城和江月琳的女兒做點事,彌補自己曾經對她親生父母犯下的殘酷的罪行。

高輝看著表情真誠的顧燕,猛然想起什麽來,大聲否決道:“不行,你別牽涉進來。就我堂弟的說法,那女孩很可能是殺害了宋家夫婦的犯人。她對19年前的事,對親生父母的事到底知道多少,我們都不知道。萬一她不止知道李芳間接害死梁晨生的事,還知道了自己是江漢城和江月琳的孩子,甚至知道了我們所做的事,你也會有危險的!”

“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媽媽,不對,也許連你也不是真的。我到底是誰?我父母到底是誰?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你們要把我原本以為的簡單的幸福攪成渾濁的漩渦啊?”不知何時癱坐在樓梯口的江俊,幾乎聽到了顧燕和高輝剛才的所有對話。

顧燕腳步不穩,搖搖晃晃地跑到樓梯下,恐慌不已地望著頹然坐在樓梯口灰暗狹小空間的兒子。兒子此時望著她的目光,讓顧燕恍然想起19年前,在醫院得知江俊不是親生骨肉的漢城望著自己的目光——厭惡和絕望。

“對不起,小俊,對不起……嫁給你爸之後,我想過的,從此當他希望的好妻子,當你的好媽媽。”顧燕跪倒在地,哭喊著向兒子懺悔。結婚後,自己甚至已經向無罪釋放的高輝提出分手。直到兒子受傷送院,急需輸血的時候,才再次聯係了高輝。

“不要對我道歉,不用向我懺悔你們做過的醜事。你們最應該道歉和懺悔的人,已經死了。除非真的有幽靈存在,但是那麽善良的人,大概不會變成怨靈回來找你們了吧。所以,你們想道歉和懺悔的話,大概隻能等死了的那天!”江俊衝哭倒在地的母親,還有攙扶著她的高輝怒吼著,從樓梯上幾步衝下來,奪門而出。

從家裏衝出來的那一刻,江俊覺得自己能夠理解19年前毅然離家出走,和初戀情人一起殉情的父親的心情。如果自己身上流淌著那個被母親毀了一生的男人的血液,或許還有資格喚他一聲“爸爸”。江俊回想每一次自己對著照片上的江漢城喊“爸爸”的時候,那個早已長眠的男人,如果還能聽到,一定隻會感到惡心和厭惡。

19年前,在夏憶母親李芳的報道引導下,所有人都認定梁晨生是對江漢城和江月琳所乘坐的汽車動了手腳,害死他們兩人的嫌疑者。梁晨生帶著那麽多無法告訴別人的真相和秘密死去,事件像是結束了,傷痛卻一直烙印在牽連其中的人心上。

18年後,一切恍若彈指之間,全部覆土重來。從宋紹峰和李芳被殺事件,引出19年前李芳對江漢城和江月琳交通事故的報道,間接逼死梁晨生的事情。本該塵封的往事,如一塊褪去鐵鏽的吸鐵,將試圖探究真相的年輕人們吸附過去,掙脫不了。

夏憶嘟噥著“導師真是能使喚人”跳上前往江俊家的公車時,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坐下後,夏憶不忘給澄空打了電話告知要去看看江俊,讓哥哥自己下班後在外麵解決晚飯問題。

過了放學和下班高峰期的公車,使用年份過長,加上空****的,一路前進都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夏憶任由身體隨著顛簸得厲害的公車左右搖晃、上下起伏,專注地在小筆記本上圈圈寫寫。

梁晨生自殺之前,到底把女兒送到哪裏了?一是比那個出現在喪禮上,道出梁晨生至死保守的秘密的男人更值得信任的人,事實上夏憶還有點懷疑那男人所說的話的可信度。夏憶也打算在見到江俊後這麽提醒他,別輕易聽信了陌生的人話。

第二種可能性是……夏憶握著筆停了停,筆尖再次碰到紙麵的時候,公車突然緊急刹車,筆尖便在紙張上重重劃出一道痕跡。

一個垂頭喪氣的中年男人,在別人都匆匆趕回家與家人團聚、享用晚餐的時候,失魂落魄地遊**在早已轉為紅燈的人行道。

公車司機從窗口探出腦袋,不快地催促被突然停在麵前的公共汽車嚇得愣住的中年男人:“還愣著幹什麽啊?快走開啊!不要命了是吧?”

呈八字形的眉毛透露著中年男子心中的愁怨,他張合了幾下嘴唇,似乎想說什麽。大概是意識到公車司機和車上的乘客都沒興趣聽他說話,於是他低下頭,急速朝人行道另一頭走去。

梁晨生大概也是這種類型的男人吧?當得知深愛的妻子要隨初戀情人一起離開的時候,獨自為妻子守著秘密的他,也曾經這樣無助、茫然地遊**在街上吧?夏憶記得,在喪禮上出現的男人說過,梁晨生沒什麽朋友,跟他算是關係不錯的。

19年前江月琳和江漢城殉情的時候,梁晨生承受了一年的輿論壓力和世人誤解後,才選擇自殺。那一年的時間,或許是他努力為自己所深愛的女人留下的孩子尋找最好歸宿的時間。

可惜,沒有能夠托付的朋友。所以,梁晨生自殺之前,迫於無奈,隻能將孩子送到那個地方!

公共汽車駕駛座上方的報站器發出提示音,夏憶匆匆在筆記本上“第二種可能性”字樣的後麵補充上“孤兒院”三個字,便跑向緩緩開啟的公共汽車電門。

下了車,發現橘紅色的晚霞已經被灰暗的雲彩覆蓋,太陽縮成一顆皺巴巴的小橘子,快要消失。

夏憶想著,這個時候到江俊家中打擾,似乎有些不妥當,便準備想打個電話過去。

電話鈴聲從靜謐的小區公園裏傳來,夏憶循聲找去,一眼看到呆坐在公園長椅上望著漸漸灰暗的天空的江俊。

夏憶走到他麵前的時候,江俊的目光隻一閃從她身上掠過,又重現盯著已經完全黑暗下來的天空。

江俊的情況比自己想象中更糟糕——這是夏憶看到他那雙紅腫的厲害的眼睛時浮現的想法。

竟然受到那麽大的打擊嗎?仔細想想也不難理解,從高中時代認識江俊,就知道他是個死正直的人。被最親的人欺騙了那麽多年,對從來沒說過謊的認死理的江俊來說,一定很難過。

夏憶徑自坐到澄空身邊,陪著他一起呆呆仰望開始有星光閃爍的夜幕。夏日的公園,有蟬鳴聲從茂密的草叢裏傳出,還有江俊拚命強忍的哭聲。

“事情也許不是那麽糟糕,那個喪禮上出來搗亂的男人,本來就是衝著我母親的。知情人幾乎都死了,說不定是瞎編的,別輕易相信啊。”嚴格說來,這是夏憶第一次安慰別人。而自己這點安慰人的口才,差不多都是從江俊這裏學會的。

所以當江俊聲音哽咽難語,還拚命搖頭嘶喊“是真的”的時候,夏憶覺得濃濃的苦味在咽喉漫開,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能靜靜陪著還不停落淚的江俊。

公園裏的蟬鳴聲稍減,江俊似乎也平靜了不少,隻是他用還有些嘶啞的聲音說出的真相,讓夏憶無法平靜。

“夏憶,從寺廟跑回來的時候,我也希望事情並不是那麽糟。可惜,19年前的實情,遠比我那天聽到的還要糟。”江俊把他所聽到的母親和高輝的對話一一轉述給夏憶聽。

19年前,母親顧燕如何設計陷害、誣賴江漢城;江漢城可能連青梅竹馬的戀人懷了他骨肉的事情都不知道,被騙和母親結婚;江漢城發現了自己並非他的骨肉,絕望之下和戀人殉情。

“很可笑吧?原以為父親拋棄我和母親,結果父親才是最大的受害人。其實我根本沒資格喚他為父親。我的父親,竟然是一個不務正業,年輕時候還進了不少次警察局,留著不少劣跡檔案的混混!”江俊一想起高輝那張臉就生氣。自懂事開始,江俊最不喜歡的人就是高輝,可以說對他天生有種排斥的情感。

母親一直沒有再婚,也是因為江俊的反對,甚至告訴母親,隻要不是高輝,其他什麽男人都可以考慮。隻有高輝,絕對不希望讓他成為自己的繼父。命運偏偏開了一個諷刺的玩笑,高輝才是自己血脈相連的親生父親。甚至19年前,自己受了傷急需大量血液的時候,是高輝獻出了鮮血換取自己的健康。

“江漢城是一個負責任、正直善良的人。我倒覺得這一點上,你和他更像親父子。如果你母親真的對江漢城做了那麽過分的事,你更應該視他為親生父親,好好懷念、記著他。也不枉費他和初戀情人殉情之前還為你們母子著想,買了巨額保險。”夏憶將心中所想的說出來,換來江俊一個驚異的反問:“我真的有資格嗎?”

夏憶慘淡一笑,提醒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自我貶低和否定的江俊:“你是不是搞錯了?欺騙和背叛你父親的人,並不是你。身上流淌著誰的血液,並不是你能作出選擇的事。你父親肯定恨著你母親的,甚至絕望到想以死來遠離她。但他還是放心不下你,所以才買了保險,我是這麽想的。”

“恨嗎?是啊,應該恨的。你母親隻是寫了主觀性的報道就讓梁晨生想不開自殺了,我母親做了那麽過分和殘酷的事,父親肯定恨死她了。”江俊低聲嘟噥著,全身一震,驚恐地望著夏憶,“如果真是梁晨生的女兒殺了你父母,萬一被她知道我母親是所有不幸之事的罪魁禍首,她一定會殺了我母親的!”

月光悄然爬上半空,皎潔明淨的光落在夏憶和江俊身上。

夏憶略微低頭,不被月光所照射到的眼睛裏急速閃過一抹複雜神采,遲疑了一下才抬起頭,堅定地向江俊提議:“和我一起尋找梁晨生自殺前留下的女孩吧。我和哥哥,一直沒放棄親自查明父母被殺真相,正在追查最大嫌疑人——梁晨生的女兒。和我們一起找出真相和答案吧?”

江俊有些意外地盯著夏憶看了半天,終於長呼口氣道:“你和澄空哥竟然打算私下調查。對方要真是為了18、9年前發生的慘劇來向相關的人複仇,就隻能從遙遠的舊事開始查找線索了。”

聰明的江俊一下就跟上自己的調查思路,讓夏憶感到滿意,使勁點點頭道:“是的,所以我們要假設時間倒流到18年前,決定自殺的梁晨生,會把幼女送到哪裏。而當時,能夠察覺和知道梁晨生這一舉動的人有誰。”

“夏憶,等細分專業方向的時候,你可以考慮選法醫啊。”見江俊懂得開自己玩笑,夏憶也難得大方不計較、不反擊、不吐槽地順應道:“正有此打算。”

公園裏傳來晚飯後散步的人閑聊聲,被人們帶出來溜達的貓狗叫聲,夏憶和江俊還清楚聽見彼此肚子打鼓的“咕嚕”聲。

“走吧,去吃點東西。然後乖乖回家,明天好好上學。今天你這個得力助手沒來,導師到處抓勞動力,可苦了我。今晚這餐你的。”夏憶從長椅上跳起來,伸展著手腳對江俊抱怨起來。

江俊摸了摸口袋,一臉無辜地歪著腦袋嘀咕道:“我隻帶了手機,錢包,沒帶。”至於回家,從家裏跑出來的那一刻,江俊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回去。

無論做錯了多少事,釀造了多少無可挽回的悲劇,江俊也不能否定她是偉大的母親。用父親留下的巨額保險金投資創業,一方麵努力工作,讓自己生活豐足;另一方麵聽從自己的任性要求,盡量不讓高輝到家中去,更一直沒有再婚。

母親所犯下的過錯,如果江月琳的女兒非要來討賬,江俊也要作為母親的兒子為她擋下這一劫,絕不能讓她殺了母親。江俊明白,從答應和夏憶、澄空一起追查江月琳女兒的身份那刻起,自己已經陷入了一片未知的汪洋。最終是到達彼岸尋到真相,還是沉溺其中迷失方向,江俊也無法預知。

辦好父母的喪禮後,第一天回到公司,澄空覺得公司裏的氣氛有些不同,或者說那些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和對自己的態度不同了。

白天到公司上班的時候,澄空還是跟實習時一樣到那間雜亂的辦公室,坐在狹小的位置裏準備處理一堆雜務。

周圍那些曾經在抽煙室私下嘲笑他是“被流放的二世祖”的男同事,個個變成諂媚的笑臉湊過來七嘴八舌地打聽“少爺什麽時候搬到總經理辦公室啊”。

澄空想從狹小的座位上逃走,想狠狠推開這些好奇八卦的人,想從這間到處充滿父親影子的公司逃出去。可澄空還是緊抿嘴唇,緊握印章,一下一下往文件上蓋下去。

上班的時間便在這蓋章的“咚”、“咚”、“咚”的聲音裏;在輸入資料,敲打鍵盤的“劈啪劈啪”聲中流逝。

不想和同事們搭乘同一部電梯的澄空,刻意留到最後一名才離開辦公室。剛剛走出電梯,長舒口氣,想著終於可以回家,便接到妹妹的電話。對妹妹說著“沒事我會自己好好吃飯”的澄空,將手機放進口袋,茫然地張望街道兩頭,最終還是朝著和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澄空在麵館吃了羊肉拉麵和煎餃,喝著冰水,抬手看一眼手表,不禁皺了皺眉頭。時間還長,妹妹肯定還沒回家吧?正想著,果然口袋裏手機便傳來簡訊的聲音,是妹妹發來短信息告知要晚些回家。

走出麵館的時候,街道上到處亮起絢麗耀眼的燈光,澄空無心欣賞,卻也害怕獨自呆在那個家。回去的話,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話,肯定會想起惡夢中那些可怕畫麵的。

仔細想想,在喪禮開始之前,自己每次昏沉陷入睡眠的時候,就會看到那些畫麵。澄空記得,在夢中,自己努力想看清楚那個出現在父母房間的人的樣子,卻總是看不清楚,連那人是男是女都無法確定。

一次又一次在夢中看到相同的場景,隨著次數的增加,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影像也越來越清晰,讓澄空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當時真的看到了?為什麽看到之後,被妹妹喚醒的時候會什麽都不記得呢?是不是因為自己看到了犯人行凶,所以犯人才把凶器放到自己手中,企圖嫁禍自己?

澄空一路思索和煩惱著,不知不覺間,竟然逛到了一間心理谘詢所門口。看著心理谘詢所門前還閃著“營業中”紅光的字樣,澄空想起就讀心理學專業的悅音曾經說過“夢遊中的人若是睜大眼睛夢遊的,看到的東西很可能殘留在視網膜神經上”。

說不定,父母被殺那一夜,自己的夢遊症又發作了!從父母房門口經過的時候,睜著眼睛夢遊中的自己目睹了殺人行為!而不斷出現在夢境中的那些關於犯人殺害父母的畫麵,正是當時看到而殘留的記憶慢慢複蘇!

如果能夠完完整整地記起那個深夜所看到的情景,看到犯人的麵容,就能確定犯人的身份了。澄空抱著這樣的希望,推開了心理谘詢所大門,看到的是從谘詢台後抬起清秀的臉說“晚上好”的悅音。

微笑著的悅音看清走進心理谘詢所的男子後,驚訝得喊出聲來:“澄空?”聽到自己的聲音後,悅音才意識到這個沒有經過仔細思考就脫口而出的稱呼,有些不妥。再怎麽說,對方也是朋友的哥哥,直呼其名實在說不過去。

聽到悅音喚出自己的名字,澄空反而鬆口氣,衝她笑了笑道:“真巧啊,不過,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對心理谘詢這件事,澄空總有些排斥。自從上次悅音到家中探望他們,談了這方麵話題後,澄空才萌生借助心理谘詢來解開疑惑的想法。

悅音當然知道澄空走進心理谘詢所,不是事先知道自己在這裏,更不是來找自己的。記得之前到宋家的時候,澄空就詢問過一些心理問題,便小心試問道:“有什麽煩惱想找人談談?”

“有沒有擅長分析夢境,或者懂得催眠的醫生?因為我連煩惱的真實麵貌都想不起來。”澄空苦澀地笑著,坦率地告訴悅音。悅音看著自己的目光,並不是看待病人的目光,這一點讓澄空放鬆了心情,情不自禁地想把心中所有苦悶都告訴她。

“趙老師是這方麵地專家,不過她現在還有客人,我陪你等一等?”悅音邊說邊從谘詢台後麵走出來,引著澄空到接待室。

從悅音手中接過一杯溫涼的水,澄空覺得這水的溫度正好,就如悅音一樣。不過分熱情卻也不冷漠,和她在一起,讓人感到舒心。

“父母去世後,尤其是這幾天夜裏,我常常做著同一個夢。那個夢的場景一直是父母被殺那夜的房間,父母身上還在流血,犯人還站在那裏。”澄空如自我催眠般慢慢閉上雙眼,雙手依舊緊握杯子,將夢中的畫麵描述出來。

“你懷疑自己看到了犯人卻記不起犯人的臉?按正常來說,親眼目睹殺人現場的成年人,並不會像小孩子一樣因為過度恐懼而產生記憶遺失或錯位的情況。我覺得是不是你一心想盡快查明父母被殺的真相,從而產生了幻想?”悅音擔心澄空在父母被殺事件後,因沉重打擊產生了過度臆想。他說在夢中看到了犯人殺害父母的場景,很可能是對犯人的憎恨和執念而製造出來的幻景。

“不,不是的。我也許真的看到了,但不是在清醒的狀態下看到的。”澄空希望悅音相信他,哪怕想開口告訴悅音實情的時候,父母厭惡的目光浮現眼前,他還是決定告訴悅音。

具體是從何時開始,澄空也記不清楚。也許是第一次考試成績不理想,被母親罰不準吃飯的那一夜,澄空患上了夢遊症。父母不願意帶他到心理谘詢室或醫院去尋求幫助,在他們看來,有一個半夜三更會突然睜著眼睛滿屋子遊逛,像遊魂一樣的兒子,是件丟臉的事。每天夜裏,心血不足的母親為了不被澄空嚇到,總是在睡前從外麵鎖了澄空的房門。

父母覺得那麽討厭的事情,妹妹也一定不喜歡。所以澄空有夢遊症的事情,連夏憶也不知道。

“可是青春期之後,我印象中已經沒有再犯病。母親沒有再鎖我房門就是最好的證明。隻是最近不停做著相同的夢,我開始懷疑自己那一夜是否又夢遊了。如果能借助催眠的力量,看到犯人的臉,就能抓到殺害我們父母的凶手了。”澄空說著有些激動起來,悅音點頭表示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堅定地告訴澄空,自己會全力幫助他的。

“太好了,隻是我有夢遊症的事,請不要告訴小憶。”澄空總是優先考慮著妹妹的事情,從這些天的相處,獨女的悅音早對夏憶能有這麽溫柔的好哥哥羨慕不已。

因為是悅音極力推崇的專家老師,澄空對趙老師抱著絕對的信任,催眠進行得非常順利,隻是澄空還是無法看到手握凶器的犯人的模樣。

結束第一次催眠後,趙老師坦率地告訴澄空,他腦海中關於犯人殺害父母的場景記憶,看上去不像是真實的。

聽了趙老師的話,澄空失落地確認道:“難道真的像悅音所說,那些場景是我對犯人的執著追查而產生的假想?”

趙老師推了推框架眼鏡,淡淡地笑著搖頭解釋道:“那麽生動的記憶畫麵,就像有誰特意描畫出來,放進你腦中。”見澄空一頭霧水的樣子,趙老師認真地提醒他,“到我這裏來之前,你還去過其他催眠師那裏嗎?我剛才的意思是,你腦海中的那些殺人場景,很可能是有人對你進行了催眠而產生的。”

那些夢中的殺人景象,是某個人對自己進行催眠下了暗示製造出來的?既然如此,自己努力想看清犯人的麵貌,就算看到了,那也不是真相啊。

可是,到底是誰對自己下了暗示,想誤導自己對真相的追尋呢?澄空左思右想,最後的結論隻有一個:真凶。

隻有那一夜將殺害了父母的刀塞到自己手中,陷害自己的犯人,才會做出這種事情。倘若犯人不僅栽贓嫁禍,還想催眠誤導自己,現在知道了這一點也不算壞事,至少可以確定犯人是懂得催眠術的人!

“由於催眠必須在半睡眠狀態下進行。你父母被殺害的時間應該是深夜,犯人要對你進行催眠暗示,肯定會先喚醒你。因為後來的催眠讓你失去了那瞬間的記憶,但隻要你曾經睜眼看到犯人,視覺神經裏一定殘留著影像記憶。”趙老師根據澄空提供的說法,還有催眠過程中從澄空口中得到的答案,做出了推斷。

“趙老師您能幫我找回那些記憶嗎?”得到趙老師肯定答複後,澄空有了弄清所有真相的信心。向趙老師道別後,澄空便來到外麵找悅音確認了下一次進行催眠的時間。

看澄空比剛來心理谘詢所的時候輕鬆了不少的笑容,悅音也放下心來,心想總算沒白等這麽長時間。

“悅音,你不是早該走了嗎?怎麽還在這呢?要是太晚回家,你父母又要投訴我了。”趙老師走出談話室的時候,見悅音還沒離開,便皺眉催促起來。

已經走到門口的澄空,回頭望著臉頰莫名有些緋紅的悅音。剛才進入趙老師談話室的時候,悅音對自己說過“沒關係的我在外麵等你”。是因為明白自己信任她,知道進行催眠或心理診療的人最需要有人支持,才故意留下來陪自己的吧?

“我送你吧。”澄空沒有用疑問句,因為覺得這是自己必須做的事情,悅音也不好推辭,便迅速背上包跟著澄空離開心理谘詢所。

悅音和澄空並肩走在行人稀疏的夜街,街道兩邊不少店鋪都打烊,絢麗燈光幾乎不見,隻剩橘黃的路燈為他們照明,去讓兩人感到更窩心。

“剛才直呼你名字,有些冒失,我還是喊你‘澄空哥’吧?”悅音微微低頭,烏黑的長發從耳後滑落,垂散在臉頰一邊。

澄空似乎考慮了一下,還是希望悅音直接喚他名字。就算悅音沒有當成病人對待,自己也不想把她當成後輩看待。此刻並肩行走,能夠將心中不願告訴任何人的秘密向她傾訴,澄空希望兩人之間這種平等親近的關係能維持下去。

隻是當悅音的父母雙雙從樓上衝下來,緊張地將女兒護在身後,用打量可疑人物的目光把澄空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時,澄空終於明白妹妹說悅音是父母掌上明珠的話一點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