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節我們來談談霸主。首先我們要談一談齊國的霸業。談齊國的霸業,那麽一定要談管子(管仲)的改革。

管仲這個人在曆史上是一代賢相,在齊桓公稱霸之前,管子就對齊國進行了改革,也可以說,他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在政治、經濟、外交方麵進行改革的人物。

首先說在軍事方麵的改革,《國語》說要“三其鄉伍其鄙”,然後“作內政而寄軍令”。實際上要點就是把對民事的管理和軍事組織結合起來。所謂“三其鄉伍其鄙”,就是要把鄉一分為三,這個鄉主要是指能夠出戰士的鄉。那麽整個齊國有多少鄉呢?二十一個鄉。其中工商之鄉六個,也就是劃了六個鄉是不參與戰爭的,他們要為戰爭提供服務,提供戰爭所需要的各種物質基礎。所以實際上是士鄉十五,這士鄉十五一共組織了三支軍隊,齊桓公領導一支,然後另外兩個齊國的貴族——國氏跟高氏——各領導一支。這就是三鄉軍隊。

管仲這樣組織軍隊,有一個基本的原理,就是利用大家的互相熟悉,“五人”是最基本的活動軍事單位。《國語》中記載,他說要“祭祀同福,死喪同恤,禍災共之”,他們是鄉親,互相熟悉,祭祀的時候共同祭祀鬼神,祈求福報。麵對死喪,他們互相撫慰,有禍和災都共同承擔。這樣一個基本的組織,就叫“三鄉”。管子實際上就利用了這種人與人之間的血親意識、鄉裏意識來組織軍隊。

那麽這個“伍其鄙”又是什麽呢?這就涉及鄉和鄙的區別。二十一鄉都是齊國的基本民眾。“國”的範圍就是一個土圍子。在土圍子裏你得吃飯,得種地,得有工商業,還得用城邑保護這麽一片地區。所以土圍子外還有一個周邊地區,這就是所謂的“鄉”。但我們知道齊國它不可能光管一個臨淄及周邊地區,它還有泰山以北的廣大地區,實際上這些地區往往都是“野人”居住的地方。他們也有城邑,也有統治者,但是整體被征服了,所以他們就被作為“鄙”進行管理。這就是“國野”製度。《國語》裏邊的《齊語》記載說:“三十家為一邑。”邑設有司,就是設一個官員。十邑為卒,十邑,就是300家,每家出一個人。注意,出一個人不一定是上戰場打仗,可能是做後勤、做運輸等。十邑就是一個卒,卒有卒帥;十卒構成一個鄉,然後鄉有鄉帥。這樣的話,他把“鄙”也組織起來,這個鄙叫五屬大夫。這就是“三其鄉五其鄙”,這就是“作內政而寄軍令”。這種行政區域的劃分,蘊含著一種軍事精神。所以為什麽齊國率先稱霸?這跟管子用軍事精神管理是分不開的。

另外就是管子為了管理鄉野,還實行了一種比較公正的改革,即“相地利而衰征”。什麽叫“相地利而衰征”?就是按照土地的肥沃程度收糧食。廣大的鄉野,每一塊田地質量不一樣,產量也不一樣,你不能說你有五畝地,他有五畝地,你那五畝地是山坡地,非常瘠薄,他那五畝地是水田,是便於灌溉的肥沃田地,卻收一樣多的糧食,這就不公平。所以他要“相地利而衰征”。管子治國,治纖治細,他非常講究,要考察每一塊地的質量。憑借這樣的精神,他能夠鼓動民心,這就是改革。

另外還有一項關乎軍事的改革,就是在士、農、工、商組成的鄉裏邊,他強調士跟士住在一起,農跟農住在一起,工跟工住在一起,商跟商住在一起。就是要重新規整,要“定民之居”。這某種程度上是和曆史發展的態勢相悖的。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士、農、工、商不雜居是非常僵化的一種劃分,為了方便,就把工、商(尤其是商人)的居住地點劃得很死,這非常不好。這個改革有點逆曆史潮流而動,逆曆史潮流而動就難以持久。它和商鞅變法用土地刺激戰爭熱情是不一樣的,殺人以獲得土地,這符合人性。所以為什麽齊桓公死後,齊國的霸業難以持續,有這方麵的原因。

管仲的改革還特別強調什麽?人才。比如說他有一個“三選法”。二十一鄉的鄉長要向政府推薦賢人;官長也得在自己的部門中尋找賢人,推薦人才;最後,君主齊桓公要親自相相麵,看一看,問一問,不能說誰推薦了,我們就照單接收,沒有那麽便宜。這叫“三選法”。三選法達到了這樣一個狀態,叫“匹夫有善,可得而舉也”,當然“匹夫有惡,也可得而誅也”,好人能得到獎勵,幹壞事要受到懲罰,功過分明。這是法家精神,真正的、健康的法家精神。

經過管仲的一番變革,齊國率先適應了春秋這樣一個戰爭時代的曆史要求。管子這個人很有意思,《論語》裏邊對管仲的評價還是比較真實的。孔子的學生子貢和子路都質疑管仲不是個仁人誌士。管仲一開始輔佐的是公子糾,公子糾跟齊桓公小白兩人爭位,後來小白贏了,公子糾死了。另外一位輔佐公子糾的大臣叫召忽,就死節了(注:為保全節操而死),而管仲不但不死節,還一轉臉就輔佐了公子糾的敵人小白。

孔子在回答這兩個學生的問題時提道:“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力也。”是誰幫助齊桓公成就霸業的?是管仲的力量啊!“如其仁!如其仁!”說這就是他的仁德,這就是他的仁德!這是很值得注意的,因為在《論語》中,孔子評價一個曆史人物,很少讚美他是仁者,可是管仲就得到了這一讚美,還說“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要不是管仲輔佐齊桓公抗擊夷狄,我們這群人就被發左衽變蠻夷了)。這裏也提到了管仲輔佐齊桓公爭霸的價值,那就是抗擊夷狄,捍衛了中原文明的生存方式,所以“民到於今受其賜”,就是我們要拜他之賜。

另外,在《論語》中也說到管仲這個人的行事,說他“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而無怨”。說管仲這個人物不簡單,伯氏這個貴族做錯了事,被管仲沒收了封地。伯氏受罰後十分貧困,以至於隻能吃粗糧,但是即使如此,到死也不埋怨管仲。像蘇軾就說,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容易,罰了一個人,讓這個被罰的人不埋怨自己,這個就不簡單了。這個人在人格上是有深度和高度的,這就是管仲有趣的一些地方。

另外,相傳管仲還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提出“宰相肚裏能撐船”的人。當然這個未必是管仲說的,這句話見於《管子》。《管子》這本書是戰國時期的人依托管子寫的。齊桓公問:“鮑叔牙能不能接你班做宰相?”當時管仲病了,但實際上鮑叔牙可能比管仲年紀大,死得更早一些,所以這件事的真實性存疑。然後管仲就說:“鮑叔牙不能做宰相。”齊桓公說:“為什麽?他當初可是推薦你做宰相的啊。”管仲說:“鮑叔牙這個人是非太分明,有的時候內心就難免不寬闊。”搞政治,好人得容,壞人也得容,因為一個人的身上有君子心,也有小人心。好的宰相能讓大家多發揮君子心,少發揮小人心。另外,朝廷是能獲得最大利益的地方,什麽人都往這兒混,一個宰相專容納好人,排斥壞人,那壞人就要算計你,他們成事不足,敗事可是有餘,這就是“宰相肚裏能撐船”的道理。這都是關於管仲的傳說,帶有強烈的智慧色彩。

孔子在評價齊桓公和晉文公的時候提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這個“譎”就是“詭詐”的意思。實際上,這是對兩代霸主做了德行上的評價——齊桓公是正派的,並不耍心眼;晉文公就有些詭詐了。孟子認為,霸道就是“以力假仁”,骨子裏邊存的是掠奪別人權利的心,名義上卻打著仁義的口號,這就是“譎詐”。這種譎詐現象,在晉文公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後來的霸主,在某種程度上也都有這個色彩。

魯閔公元年(前661),發生了一件事情——狄把邢國給圍了。邢國在今天河北省邢台這一帶。邢國的使者向齊國求援。這個時候齊桓公已經在位25年了,管子前期的改革已經實施完並開始奏效了。齊桓公拿不定主意,就問管仲:“我們救不救?”管仲說了一句話:“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注意,這十六個字非常重要。“戎狄”就是指當時的異族,和“華夏”相對。

“諸夏親昵”,諸夏就是華夏,華夏的這些國家,彼此都是親人。這實際上就說到了封建所造成的這種“一家人”的感覺。這對後來中國人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同時,管仲也是第一個利用這種民族親近感辦大事的人。民族大義這麵旗幟一被豎起,齊桓公的行為就有了一個綱領——以“攘夷”為目標讓大家聯合起來。而“攘夷”必須有一個中心人物,這個中心人物就是周天子,這就是“尊王攘夷”。於是齊桓公就派人給邢國解圍。同時,齊桓公出於安全的考慮,把邢國遷到了夷儀。關於夷儀這個地方在哪兒,學者有不同的說法,一般認為是山東聊城這一帶,靠近齊國。《左傳》中記載,齊國和諸侯的軍隊在幫助邢國遷移的時候,邢國宮廷裏邊的青銅器、珠寶一件都沒有丟。大家是一家人嘛。什麽叫一家人?我幫你搬家,我拿你東西,那不叫一家人。在遭受災難的時候,人們表現出的那種嚴肅、誠心誠意,才是最感人的。

這樣邢國的形勢基本上就穩定下來了,但是剛剛穩定不久,到了第二年,衛國又出事了。魯閔公二年(前660)冬,戎狄開始進攻衛國。衛國在黃河北岸安陽這一帶。西周初期,周公的弟弟、文王的兒子——康叔被封建在這裏,有殷商背景,而且也是個老牌國家,在春秋之前是一等大國,很親貴的國家。但衛國多年來不思進取,再加上那個衛懿公好仙鶴,讓仙鶴坐戰車,招搖過市,這就得罪了國民(有資格穿上鎧甲去打仗的這些人)。結果,戰爭來了,穿著盔甲的國人就說,既然允許仙鶴坐戰車,那就讓仙鶴去打仗,你找它吧。這種情形下,衛懿公隻好臨時組織了一支軍隊,去迎戰敵人。在出發前,他把政權交給兩個大夫,大概就連自己都感覺凶多吉少了,就跟他夫人說:“你聽他們的,我去打仗。”於是在熒澤,即衛國的北部,和敵人遭遇,結果大敗。大敗了以後,北狄一窩蜂把他圍了,然後把他殺死了。這是《左傳》的記載。有些史書像《呂氏春秋》講得更慘,說狄人把他吃掉了,吃得還剩一片肝。一個叫弘演的人,一看君主死得這麽慘,覺得不能讓他死無全屍。於是他走上戰場,找到君主的一片肝,然後把自己的肚子剖開,將肝放進去,這就等於給了君主一具屍首。

在衛國軍隊打了敗仗以後,有兩個史官被抓了起來,一個叫華龍滑,一個叫禮孔。他們兩個商量了一番,覺得應該回去報信,就跟那個狄族的首領說:“我們兩個是史官,掌握著衛的祭祀大權,也就是說國民聽我們的,我們先去報信,讓國民開城。”結果狄人就放了他們,他們兩個回去後,就向本國傳達了一個消息,說這城不能守了。這一消息傳開後,國民一窩蜂逃離了城市,向東南跑。北狄過來以後,民眾連個依托都沒有,毫無組織地撤退,結果被北狄砍瓜切菜般屠殺。民眾向東南渡過黃河後,數一數幸存的人數,一個幾百年的老牌國家,最後還剩下730人,這是非常慘痛的。

這個時候衛國的臣民就盼星星、盼月亮地希望諸侯能伸出援手。在這個時候,齊桓公遵循著“諸夏親昵”這樣一個大原則,率領諸侯沿著黃河一岸布防,是很名正言順的。當然,實際上他隻能守住黃河的東南,黃河西北岸基本上已經淪陷了。由此可見,那次北狄入侵是一次很大的異族進入中原事件。有學者探討說,北狄為什麽跑到平原上來肆虐呢?這應該和晉國有關係,因為晉國在山西境內剿滅這些戎狄,擴張領土,於是戎狄就過了太行山,向華北平原的華夏人群複仇。而齊桓公他們這些人就沿黃河東南岸防禦,正因為如此,北狄才沒有進一步泛濫。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的由來。

《左傳》中記載,齊國還給了衛國的民眾很多門材、木材、雞鴨。另外君主出門得坐車,尤其是君夫人,但逃離的時候也許是太慌張,連車駕都不知道丟哪兒了,於是齊國又送給君夫人塗有色彩、圖畫的車,還有一些禮服。這樣,衛國人算是得救了。

齊桓公把局勢穩定了以後,先在曹這個地方給衛國建了個臨時都城。衛國君主代代更迭,衛懿公死了,戴公即位,接著戴公也死了,然後衛文公即位。但衛國人不能總是在臨時都城裏待著,於是齊桓公又組織諸侯,在今天的河南滑縣,花了幾年時間替衛國人把都城給建成了。衛國人住進新的都城,很高興,連喪亡之痛都忘掉了。所以《左傳》記載:“衛國忘亡。”後來衛文公又發奮努力,若幹年後恢複了國家。以上就是齊桓公的霸業。

這一霸業使中原諸侯看到,齊桓公是肯幫忙的,他能夠用自身的力量去保護大家,所以大家都聽他的。但是對管仲而言,他的目標不僅僅是通過改革打造一個強大的齊國,實際上他還有更遠大的目標,那就是匡正天下。他在葵丘之會公布了這麽幾條:不要像周幽王那樣,因為小老婆生了兒子,就動輒把立好的太子廢掉;另外就是“毋曲防,毋訖糴”。什麽叫曲防?曲防就是以鄰為壑。大家都是周文王之後,鬧洪水了,你不能修個溝,專門把水往鄰國引,讓洪水流到鄰國去。引申之意就是不要用災害傷害其他鄰國。“毋訖糴”是什麽意思?“毋訖糴”就是鄰國發生災荒了,你不能囤積著糧食,不往外放。另外不要專殺大夫,要尊重賢人,等等。這個本來應該是周天子來公布的,可是周天子家裏邊正上演庶子奪權的戲碼,沒工夫搭理這些。但這樣一來,名不正言不順。所以齊桓公攘夷可以,可要真正匡正這個天下,他是辦不到的。齊桓公、管仲在這個意義上是悲劇性人物。

總而言之,我覺得孔子還是看得比較真切的,當時如果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那戎狄泛濫,華北地區的諸侯國可能就淪陷了。淪陷了以後,華北地區的人群就隻能“被發左衽”了,中原華夏這種建立在城邑、農耕基礎上的文明生活,可能也就喪失了。

這就是齊桓公的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