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介紹了中國曆史上三次重大人口事件中的第一次,即“永嘉南渡”對南部中國人口分布格局與經濟文化變遷的深刻影響。與此同時,我們知道,由於五胡勢力的深入,北半個中國也在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從所謂“十六國”時期到北魏,再到北魏的繼承王朝,即東魏、西魏、北齊、北周,華北在兩百六七十年間輪番經受了一係列北方少數民族(以下我們就把他們簡稱為北族)王朝的統治。他們的統治集團在建國前,都已經移入華夏地域的邊界,又在一步一步介入華夏社會軍事與政治鬥爭的過程裏,深深地受到漢文化的熏染。
這一段“滲透”的經曆,在這些統治者的行為與意識裏刻下了極深的印記,所以研究者們有時把他們建立的政權概稱為“滲透王朝”。這種滲透王朝在南北朝之後並未絕跡。唐朝後的五代裏,除了開頭和最後的兩個政權,中間三個都是由說突厥語的沙陀人建立的滲透王朝。
滲透王朝的共同特征是,在向華夏社會滲透的長期過程中,北族上層統治者有充分與反複的機會對漢文化取得相當深入的了解,同時卻與位於漢地之外的他們的原居地,以及原住地之上的親緣群落日漸疏遠,甚至斷絕了聯係。因而在很大程度上,他們對自身文化的根源意識淡化了,也因此喪失了從原居地的同族中汲取獨特人力資源的可能性。如果把它們與我們以後將要說到的遼、金、元、清等政權相比,對這一點就會看得更加清楚。
十六國裏最早建國的匈奴人劉淵,就曾拜一個山西的儒生為師,跟他學習過《詩經》《易經》和《尚書》,他還尤其喜愛《左傳》。建立了北魏的鮮卑拓跋部,自認來自大興安嶺北段,可是仍然生活在那裏的、與他擁有共同祖先的鮮卑部落,卻被北魏統治者改名為“室韋”,即將他們視為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夷狄”。這樣的事情,是絕不會發生在蒙古人或滿族統治的時代的,這兩者都把留居在“後方”的同族看成最可信賴的依靠力量。
也正因為這樣,在吸納華夏文化,把它當作自己最主要的政治與製度、文化資源方麵,滲透王朝的統治者的積極性和主動性遠遠超過10世紀之後的遼、金、元、清各朝。雖然他們自認是與華夏人群不同的“夷狄”,但隨著他們越來越“象”華夏政權,北族王朝的自信心也變得越來越強。
十六國時期,北族雖然都已經在華北建國,還把南遷的東晉視為偏安之國,但仍然認為晉朝才是正統所在、天命所助。到了北魏前期,在北族在自認是有異於華夏的夷狄同時,又以中華自居,開始形成一種中華意識,而這種中華意識卻又擺脫了以漢族為中心的世界觀。到孝文帝改革後,漢人與北族就越來越快地演變為同在中華意識下的兩個亞群體。
細心的讀者或許已經發現,我們已經開始使用“漢人”這個名稱了。的確,大概就是在北魏後期,當北族也被納入“中華”的範圍時,原來稱為華夏的那個人群就逐漸用“漢人”來指代了。在統治者與被他統治的人口屬於同一個民族時,王朝的名稱可以用來指稱王朝治理下的所有人,例如“秦人”“晉人”等。但在北族王朝時期,所謂“魏人”“齊人”(這裏是指北魏、北齊),乃至“國人”等,都專指北族統治者而言。被統治的華北原居民,既不屬於“魏人”或“齊人”,更沒有資格成為國人,那麽他們該如何稱呼呢?“漢人”在這時就被賦予了新的含義,也就是指漢朝時民眾的集體後裔。這個意義上的“漢人”的稱呼,就是後世的漢族這個名稱的來源。
進入華北腹地的不同人群與當地人群的互相融合,或者說叫作“涵化”,是一種雙向的互動過程。正像我們在上麵談到的,北族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接受漢文化的浸潤;與此同時,漢人也把源於北族文化的許多成分吸納進漢文明之中。比如漢人從前不坐椅子,隻是跪坐,或者盤腿席地而坐。後來漢人開始使用“胡床”,就是從馬紮演變而來的折疊椅,也就是後世太師椅的原型。它是漢人從北方遊牧民那裏學來的,漢代時已傳入宮廷,在南北朝的漢人上層社會裏已經非常流行。戰國時,趙武靈王為學騎射而令趙國人改穿窄袖緊身的“胡服”,包括有褲腿的褲子在內。在這之後,南北朝時期的北方,又興起一波穿“胡服”的浪潮。
北宋沈括早就在《夢溪筆談》裏總結說,“自北齊之後,中國衣冠全用胡製”,這是說從北齊以後,中國人(這裏指的是漢人)穿的衣服帽子,全是胡人的樣式。辛亥革命前,經學家劉師培寫過一篇文章,從音樂、衣服、宮室器具、禮俗言文四個方麵論證“中國並不保存國粹”的觀點,其中很多例證,都與我們現在討論的那個時期有關。
比如說“魏晉以降,古樂衰微,而相雜以羌胡之音”(魏晉以來,古代的音樂都衰弱了,而混雜進了少數民族的音樂);七七守喪的製度,始於北魏;北朝流行穿靴,而漢族朝儀後來也以穿靴為製度,諸如此類。鮮卑語稱兄長為“阿嘎”,漢人用“哥”字來記錄它的聲音。這個“哥”字在漢文裏的原意是指唱歌的歌。因為被移用作兄長的同義詞,所以後來隻好又另造一個字,就是使用到今天的那個“哥”字旁加“欠”的“歌”字。
與兩三百年前十六國時期華北殘破不堪的局麵相比,北朝後期的漢文化,獲得了極大的改觀。《洛陽伽藍記》記錄了一位流亡北方的江南士人的話:“自晉宋以來,南方人一直還把洛陽想象成一片荒土,把長江以北全當作被夷狄破壞的地方。最近到洛陽一看,我才知道衣冠之家、名門大族都還在中原。禮儀的富麗與盛大、人物的層出不窮,讓我眼花繚亂,一言難盡。我們對北方人難道還可以不加敬重嗎?”
北族既然和漢人在文化上互相融合,那隻能依靠統治地位的高低來維持民族身份的差異了。所以當隋唐的建立消除了北族的特殊政治地位後,進入腹地的北族後裔就迅速融入了北方的漢族之中。注解《資治通鑒》的胡三省感歎說:“嗚呼!自隋以後,華北著名一時的人物中,出於過去北族的子孫占了十分之六七,現在還要辨別他們是否真屬於漢人,還有什麽意思呢?”
南方漢人的情況也一樣,在本群體中吸收了很多南方土著。漢族就是這樣,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們可以在這裏結束對“永嘉南渡”的描述了。
關於後麵兩次北方人口的南下運動,也就是唐朝“安史之亂”與宋朝“靖康之難”後的人口變遷,人們注意得較多的是後麵那一次。不過前麵一次現在也已經成為學術界的共識。按《舊唐書》的記載,自從發生於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亂後,中原變亂不斷,像襄陽、鄧州的百姓,開封、洛陽這兩個京都的貴族,全部向南逃到湖南、湖北地區,所以荊州南部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十倍以上。《舊唐書》又說,長江下遊地區也因為東西兩京(長安、洛陽)遭受叛軍**的威脅,而成為大戶人家南走避亂的目標地。到達江西的北方移民,成為後來客家人的先驅人群。
有關“靖康之難”和宋金交替,我們都已經從“泥馬渡江”“嶽母刺字”等說嶽故事中感受過它沉重的曆史分量。這裏不必再細說。而伴隨宋政權的南移,中國經濟文化重心逐漸南移的過程也結束了。中國史上“唐宋轉折”的全部曆史成果,正反映在南宋社會經濟與思想文化的高度繁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