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大小姐的閨房被從裏推開, 楚欲側身隱在廊柱後麵。
隻見一個丫鬟端著托盤走出來,上麵放著兩個小碗, 再把房門仔仔細細地關好。若是平常這也沒什麽不同的, 但是房門架上門栓的聲音響了起來。
楚欲看著那丫鬟在房門的外麵加了一道門栓。
在裏麵加栓是為了安全,不讓人隨意進來,現在這樣,這防的是裏麵的人出來。
雖然他已經聽到了顧青林先前所說的“不允許她再踏出院門半步”, 親眼所見還是有些意料之外。
那個大小姐, 總歸還是個姑娘, 還是神劍宮的大小姐, 身份在這院子裏足夠高了,就算是她神思出了問題, 像個孩童, 怎麽能也不至於需要鎖起來。
離了五丈遠,楚欲看著地上的托盤裏,一大一小的兩隻碗都空了。小的那隻碗,看不出是碗底本身就是黑色,還是裏頭盛過的東西是黑的。
丫鬟彎下腰將托盤端起來,頭頂的燈籠一照,黑色的小碗裏有什麽東西在裏麵冒著細微的光澤爬動。
腳步聲漸近, 楚欲跟著移動身體遮擋,眼看著丫鬟端起來大碗, 將碗底的殘渣倒進那盆海棠花裏。
花朵長勢喜人,在周圍一眾粉白鵝黃裏尤為特別,紅豔的就像大小姐今日身上所穿的羅裙。
等周圍的人退下去, 楚欲才繞在東邊的窗戶上,輕輕推了推窗戶。
原本不報什麽期望, 開窗戶的準備都做好了,結果手中一鬆,窗戶張開了一道縫隙。
楚欲微微訝異。
院子裏寒風起,那朵盛開的海棠花也隨著晚風搖曳。
……
蕭白舒此刻正站在院門外。
有了假山遮擋住一半的風,可他沒有內力護體,又僅穿了中衣,隻能在袖子裏蜷起手指,繃緊身上薄薄的一層肌肉,來抵禦後背突如其來的涼意。
楚欲的手指停在窗框上,穩穩維持住一絲開合。
他很快在腦子裏想出來很多個理由,都不夠支撐他為什麽這個窗戶居然是開著的。
顧青林既然都讓人給她的閨房上了門栓,為什麽不把窗戶也鎖上?
什麽女兒家不會像他一樣翻窗戶,這些話他一句都不信。神劍宮造劍,也練劍,這裏麵的大小姐說不定也能使上幾招。需要用到上門栓來防止裏麵的人出來,那翻窗戶算什麽。
“嗒......嗒......嗒......”
房間裏突然發出來幾聲有規律的動靜,像極了是手指敲擊木塊。
這時楚欲發現,就連院子外守門的下人們,不知不覺間也已經全部都退下去了。
閨房後麵的小園子,他今天見過,裏麵有好幾種難見的植物,都被照看得很好。還有一片小竹林,現在的風一吹過,窸窸窣窣的葉片在裏麵相互搖擺。
一絲陌生異常的感覺從胸腔冒出來,他抬頭看了看夜色。
方才清白皓月還掛在幹淨湛藍的夜空,連個星星都沒有,現在卻不知道從哪個方向飄來幾網浮雲,月光被遮擋了一大半,清暉也變濁。
心上的異樣更重了。
“嗒.....”
“嗒.....”
“嗒............”
......
那聲音又響起來,這回卻不像是什麽敲擊的聲音了,而像是響在耳邊上。
楚欲對自己的武功和內力都有清清楚楚的預計,這個院子裏,就眼下這一刻,除了自己,絕對沒有第二個人。
哦,還有閨房裏的這個大小姐。
一直穩穩托住窗戶框的手向上無聲抬起兩寸,楚欲為了保險起見,先彎下腰去查看。
探尋的視線從露出來的窗戶縫隙看進去,正對上兩個黑黑的孔洞。
愣怔了一霎那,他身體立馬僵在原地。
“嗒.....”
“嗒......”
“喝,喝......”
楚欲想要拿轉動視線去看看旁邊,卻發現自己的目光就像被鎖住了一樣,脖子上也有一股莫名的力道加持,讓他動彈不得。
意識到的同時立刻暗自運氣,疏通經脈,強行挨過了這力道拿餘光去看。
隻見一根修長細白的手指,正在拿修剪好的指甲敲著窗框。
一下,一下......
重疊上先前聽到的動靜,此刻才是真正地響在耳邊。
縫隙有限,隻能看到那隻手上,肌膚細嫩,指骨精巧,腕上覆蓋的是紅色的羅裙紗衣,指甲上也塗上了豔色的桃花。細看之下,比庭院裏用藥渣子喂養起來的海棠花還要惑人。
而眼前好似黑的像深不見底一樣的孔洞,突然朝他眨了眨。
......那是一雙女人的眼睛,卻沒有眼白,正直直地盯著他。
楚欲後背一涼。
他見過了太多的死狀,自認為沒什麽他能怕的,但是現在正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強迫與這雙眼睛對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奪去,後背不自覺地泛起來一層雞皮疙瘩,手臂也跟著發麻。
心裏一萬個不怕,就是移不開眼。
喉嚨發幹,他強咽了咽喉口。
聽到自己吞咽聲的同時,也聽到了眼前這個沒有生氣的東西也從喉嚨裏發出來“喝,喝......”的兩聲。
“嘶......!”
從院子外麵突然傳來蕭白舒的聲音,接連還落下來幾個石塊砸在地上。
楚欲順勢分神去聽,估計蕭白舒大概不是摔了就是遇到什麽蛇蟲鼠蟻。
念頭剛起,他突然將窗戶全部打開,再猛地擊打在裏麵的人身上。
閨房裏的桌椅板凳倒了一地。
站起來的一瞬間楚欲踩著窗框就翻進去,紅色的羅裙在地上滾了一圈直接立起來,楚欲反手握住自己手腕上垂下來的涼玉酒壺。
神劍宮的大小姐現在站在他對麵,隻隔了幾步雙目無神地看著他。
還是先前見過的那身一模一樣的紅衣羅裙。
這樣子看著比他今日剛見時那眼轉瞬即逝的木訥還要遲鈍,渾身都像是透著不自知的困頓,沒了心智一般,卻在打開窗戶時能那麽靈敏地察覺到自己的方位等候。
白天還見過的一雙明眸,盛滿了傾慕情意,此刻徹底了無蹤跡,連個瞳仁的形貌都不留,女兒家帶著埋怨的溫婉嗓音也盡失,如同從裏到外的消亡,隻留下了一個身軀漂亮的空殼子。
楚欲跟她靜靜對峙,半晌也沒有等到這個大小姐再動手。
他心中有了定念,也就再不會輕易跟著顧涵影的催動走,完全清明起來。
“大小姐?”楚欲輕輕喚了一句。
顧涵影立在原地,沒有眼白的雙目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楚欲想了想,又道:“你今日見到蕭莊主了?”
過了一會兒,顧涵影的腦袋僵硬地側了一分。也就是楚欲才看出來她這麽細微的反應,也看出來隻是這樣普通的問話,就好像花費了她所有的精力去回答。
“聽說你......”
楚欲頓了頓,然後才一字一字地說地清清楚楚,“仰慕,白、雲、莊、主,許久?”
顧涵影無神地雙眼看向他,麵容紋絲不動,看不出眼神和表情,楚欲卻能感覺到正在很專注看著他,或者說在確認。
接著她點了點頭,身體也放鬆下來,與身形不符的粗啞音色響起:“喝,喝......”
楚欲她雖然像是在回應,卻並沒有張嘴。
房間裏的擺設都是上好的,移開了心神之後,楚欲才發現這閨房裏有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這大小姐的狀況,太像是隻活在傳聞裏的山魁。
是作為最邪的那一類,被毀滅原本的心神,充作傀儡,還能影響他人的內力運功和神誌。
那東西他沒見過,估計這世上都沒幾個人見過,實在是不應該出現,也做不了判斷。
白日裏這姑娘在蕭白舒的麵前,那麽明豔動人,心意都能寫在一雙盼顧生輝的眼裏。就算現在,也隻有聽到“白雲莊主”幾個字才會給出來本能的反應,就跟被人下了蠱沒什麽兩樣,還是說跟剛才她喝過的藥有關係?
那些倒掉的藥渣,也就是普普通通地安神藥,他想知道那個深色的小碗裏麵放的是什麽,肯定脫不了幹係。
如果真的是邪門到這種程度的山魁,可能連下蠱都不需要,隻要一個命令就可以執行。
楚欲在房間裏搜了一圈,並沒有發現什麽帶血的東西,但那絲血腥味雖然很淡,卻一直到現在也沒有散去。
顧涵影始終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樣。
他刻意放慢了搜尋的舉動,兩刻過去,顧涵影已經自己乖順地坐在床榻邊緣了,沒有眼白的雙目也因為麵上的表情鬆動,而顯出來點平和的神情。
該知道的幾乎都知道了,不知道也找不出下落。
他摸到自己懷中的玉鐲,想要拿出來放下,腦海裏突然有一絲疑慮流出,再看看顧涵影垂著頭的樣子,完全沒有理會房裏多出來的這個人。
楚欲將倒下來的桌椅都扶起來,還是從窗戶翻出去,雙腳落地,轉身正抬起手想要合上窗,視線卻掃到窗戶邊站著一個人。
是前一眼還在床榻上坐著的顧涵影,麵上甚至能看出來一點溫柔,那雙眼睛也不那麽嚇人了。
對著他從喉嚨裏發出來“咳咳喝喝......”的一串音節。
與之前不同的是,沒了心神上的壓迫力,顧涵影也對他沒了威脅。現在這樣更像是在向他交代事情,或者是向他求救,更或者,隻是留下來送送他的本能反應,是把他當成了蕭白舒嗎。
楚欲微眯起眼,手裏握緊了自己的酒壺,待她出聲完就關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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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蕭白舒也跟在楚欲的身後沉默,直到兩個人都進了安排好的別院。
蕭白舒前腳進屋,楚欲後腳跟著也進了蕭白舒的房間。
“你怎麽進......”
蕭白舒的話還沒說完,楚欲就自己走到了他的桌前,涼玉的酒壺往桌上一放,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蕭白舒見狀以為他遇到什麽要事,剛才一路上也是因為楚欲難得一言不發,連帶他也一同收緊了心緒。
“蕭莊主。”楚欲舉杯叫他。
蕭白舒走過去坐下,麵上正色起來。
楚欲抬頭看他,眼裏有些複雜,然後把茶杯塞進他的手裏,一出口就幹脆道:“這茶真差勁,配不起神劍宮的名頭。”
“......”蕭白舒鬆了口氣,拿著茶杯,隨手飲下一口。
淡淡的茶香化在嘴裏,口感的確是粗糙了,但香味還算是淳萃,放在神劍宮這樣的地方待客,也沒什麽不妥。
“是你自己用的東西太好了,才覺得這茶水不夠。”他道。
楚欲不認同,揚下顎指向他手裏:“是真的差勁,你沒喝出來?”
蕭白舒看向手裏見了底的茶杯,楚欲沒有注意到的事情現在才被他自己注意到——他們喝了同一杯茶。
視線不抬,將茶杯妥善放回去,他穩聲道:“這裏不是白雲山莊,這樣的成色待你,足夠了。”
楚欲撐腮看他,蕭白舒以為他察覺到什麽,不自在地抬起頭。
“你剛才在院子外怎麽了?”楚欲突然發問。
蕭白舒蹙眉:“看見一條蛇。”
楚欲點點頭,這情有可原,蕭白舒本身似乎就不善看見這些東西。也恰好是在那時候出聲,才打斷了他的心神,讓他分了心,不再受控。
不過他還是如實道:“方才我在大小姐的閨房裏發現一件事情。”
蕭白舒等著他的下文,楚欲想了會兒,把自己懷裏的玉鐲拿出來,放在桌麵上推過去:
“我發現,神劍宮的大小姐對你用情至深啊,蕭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