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明天晚上去會會陳毅。”
楚欲脫下上衣, 方便蕭白舒上藥。
心口上取血的傷痕已經開始愈合結痂,穆子杏也是第一次替人取血, 傷口周遭的切口也因為沒掌握好力道和楚欲當時的不配合而崎嶇破碎。
“不再等幾天嗎?”蕭白舒撒藥的手指都小心翼翼的, 繞到他身後去包紮。
楚欲背對著他,臉上的神情不變:“我就要去跟你的兄長決一死戰了,蕭莊主擔心的還是我傷好沒好全?”
蕭白舒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不過很快就被凝重的眉目所覆蓋:“他, 想過要至於我死地, 還對我做過那些······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想。在我還沒聽到他親口認罪的時候, 其他的事情, 我不會幹涉。他這些年都是我的兄長,如果要有什麽交代, 也應該當著我父親的麵, 由他定奪。”
“是應該讓蕭鶴前輩看看他的好兒子。”
楚欲配合他抬起手臂,後背的筋骨也跟著在他麵前舒張。
蕭白舒突然就想起來,在神劍宮中請來的那個老大夫,說楚欲的骨相異於常人,四肢比普通人要長上一寸多,於是也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
楚欲的功夫不用回頭都能感到目光黏在後背上, 歪了歪腦袋,馬尾的發梢就掃過蕭白舒的手指。
“蕭莊主盯著我看做什麽?”他問。
蕭白舒下意識地回話:“看你的骨相。”
楚欲頓了頓, 深吸口氣吐出來,後背就在他的麵前繃緊又舒張:“看仔細了嗎?”
“嗯?”蕭白舒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老老實實直言:“沒。”
楚欲:“骨相是要摸的, 看有什麽用。”
蕭白舒原本純良的心思,突然就紅了臉。
“你又不是沒摸過, ”楚欲轉過頭看他,“還臉紅什麽?摸的時候沒見你臉紅。”
蕭白舒垂下眼,直直看著手中欲打的繩結,麵皮都快燒起來。
楚欲偏偏沒饒人,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可言說的。
“也對,蕭莊主可急色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初次開葷的小少爺,每次都恨不得把我身上的肉都咬下來才好。”
他大大方方撐著下顎:“床帳一拉,滿腦子都是**那檔子事兒,心思全在下-半-身去了,說不準還真沒摸明白。”
“你不要胡說!”
蕭白舒的臉皮到底還是沒能練出來,終於出生擋了一句。
“我胡說什麽了?”
楚欲坦坦****:“哦,莫非每次要跟我春宵一度的不是蕭莊主,是我記錯了人?”
“那是哪家狂蜂浪蝶樣的姑娘啊,嘖!真夠火辣的。”
一把火把蕭白舒點著了,楚欲還受著傷,他左右不敢碰也不敢動,但楚欲這張嘴實在是太該好好教訓了。
今日總事態頻發,他也許久沒聽楚欲跟他調笑,想頂回去幾句,都有些舍不得樣的。
隻能站在楚欲身後受著,那些話跟烙鐵樣的在燙他的心。
“蕭莊主愈發乖順賢惠了,”楚欲看他不做聲,半真半假地稱讚,“放在以前,得跳起來拿刀指著我。”
“我永遠不會讓我的刀指著你。”蕭白舒這會兒突然應道。
楚欲清透的眼眸低垂下去,嘴角還掛著一絲似笑非笑的調侃:“你跟陳毅兄弟手足的時候,也沒想過有一天,你會眼睜睜看著我提劍去要他的命。”
“你不會。”蕭白舒道:“你不會害我。”
楚欲反問:“為什麽?我利用過你,接近你,全都是為了我自己的目的,為達目的,我可以用上一些手段,不足為奇。”
蕭白舒固執般的重複:“沒有為什麽。你就是不會。因為你是楚欲。”
“因為我是楚欲,所以天下人都知道我會。”
“天下人是他們,”蕭白舒扶住他的臉頰輕輕抬起來,“我是我。”
那雙水潤含情的眼眸對著他時,蕭白舒突然有點愧疚,他沒有楚欲那麽坦**。
他突然發現,他所喜愛的人,就像是一池幹淨的湖水,再多的髒汙灑進去,最終都會沉浸湖底。
而那水麵,無論到了何種境地,都始終是明亮清透的。
楚欲從來沒說過一句苦,他的怨恨,痛苦,悲傷,似乎都跟髒汙一起沉下去了,怎麽也不會浮出來。
他就連神情,都沒有過奔潰的時候,總是抬起頭往前走。
一步一步,堅定無比。
蕭白舒有時候會想,他的身體,他的心,是不是就像個無底洞一樣。
那池淨水,根本沒有停歇的時候。
楚欲是怎麽做到有花不完的精力,連睡覺都很少睡實在,隨時睜開眼就是清醒,可以放佛無止盡地投入源源不斷的心力去尋找藥方,去想方設法得到。
也僅僅因為他身上攜帶了洗髓移骨散,就為他所有的事情都親力親為去冒險。
而楚欲心裏那個洞,從小到大,填進去了多少苦楚,隨便拉一件出來,都能讓他這樣尋常長大的人難以想象,可楚欲自己就那麽輕飄飄地說出來了,所有的一切也都被他一一消化。
自行打算,自行了解。
蕭白舒從一開始的心疼,到後來,不知不覺間成了想要感同身受。
再到現在,想要去幫他疼,替他疼。
楚欲沒說,但他就是知道,他是疼的,他該疼的。
楚欲不會開口,但他的心口會替他難受,壓抑,為他去疼。
以至於在穆子杏死之後,楚欲能對自己**一點意料之外的遺憾,都打心底裏高興。
楚欲是飄的,那麽透亮,總也抓不住,抱不緊,像陣風一樣。
他有著極強的目的性,可他的似乎沒有感情。
一個曾經也流連花叢的登徒浪子,自己居然會覺得楚欲沒有感情。
或者說,他的感情,都太少了。
稀薄的一點點。又理所應當似的。
那些大喜大悲都在無聲的歲月裏,用在了別的地方,淌進那池深不見底的湖裏。
隻這一點點被他抓住了,他就覺得安心。
“我其實,也不是沒撒過謊。”蕭白舒看著他,不知怎麽就說了出來。
“對我?”楚欲還當真有點詫異。
“嗯。”
蕭白舒去拿起他的衣物,一件件地幫他穿上去,他不善於做這種事,於是做起來仔細到瑣碎,也十分得慢。
楚欲也樂得享受。
隻聽蕭白舒低著頭沒看他,嘴裏說道:“我當初,跟你說我有洗髓移骨散,是假的。”
“我跟你說,你有武功,我有藥方,你護我周全,藥方各憑本事。也是假的。”
“後來,陳毅答應我,幫他采藥,就願意抄給你一份,我還挺高興的。”
······
蕭白舒說到這,唇角彎起淺淺的弧度:“因為我終於不用再騙你,也不用怕你在我這裏一無所獲,不用怕你知道我騙了你,浪費了你這一路以來的心血,浪費了你救娘親的精力和時間。”
楚欲怔在凳子上,蕭白舒幫他抬起手,他都忘了去配合。
“你那晚跟我說,如果你是我,就會把藥方交出來,然後告訴他,藥方歸你,你歸我。”
蕭白舒將他的馬尾從衣襟裏抽出來,輕聲又鄭重道:“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自責。”
“我明明可以像你說的那樣做,幫你救你的娘親而拿出來藥方,我不會覺得後悔,但偏偏,我沒有。”
“我拿不出來。”
“從那時候起,我就更煎熬,我為什麽沒有藥方。”
“所以,陳毅告訴我,可以換來的時候,我很高興。”
“······你很高興。”楚欲聽完,看向他重複道。
蕭白舒知道自己欺騙在先,終於坦白了這事,也由著他打量。
“嗯。我覺得能為你做一件事了,終於可以不是你一直保護我。我對你而言,也能有一點真正的價值了。”
他歎了口氣,卻不是傷感,隻像壓在心上的石頭被搬開:“我知道,你為我幾次三番的犯險,傷身,危及性命,幫我探查身邊的疑團和危險,都是因為我有洗髓移骨散在身上,但就這一點,你就圖我這一點,我從頭到尾都騙了你。”
“所以······”
楚欲一開口,蕭白舒就緊張看著他,等話音落下來,他聽清楚了,渾身都被燒了一下。
“所以你那一夜,脫-光-了衣服來爬床侍寢,是因為你以為終於拿到洗髓移骨散,很高興?”
“我······”
這下蕭白舒徹底不知道怎麽回話了。
“難怪你那天那麽主動,那麽聽話。”楚欲點點頭。
“我不是······”蕭白舒小聲想扳回來。
“你不高興,不主動嗎?”楚欲問。
“我,”蕭白舒長長地吐了口氣,“是,你說的也沒錯。”
“但我不是因為你說的心思都在下-半-身才高興,我是因為終於能跟你平等地相處,我也能為你做點什麽,能幫你完成你的心願,所以我鬆了口氣,我不必再用藥方來欺騙你留在我身邊,看你一次次為我冒險。”
蕭白舒平時話不多,難得說出來這些,跟楚欲坦誠相待,楚欲卻反而沒太大追究的興致。
隻在初初聽到的時候愣怔了片刻。
這下蕭白舒拋出來這麽一大片,楚欲卻隻簡單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蕭白舒在他旁邊對坐良久,楚欲都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你不恨我嗎?”他問。
楚欲抬眼:“陳毅那種人,值得我恨。你有什麽值得我恨的。”
蕭白舒心上一空:“我,我不是有意。我當初隻是看你武功高強,我南下又必須有人護送,加上你,你那時候,救過我的命。現在想來,我應當是當時,就對你心生好感。”
“蕭莊主。”楚欲喚他。
蕭白舒:“嗯?”
“你羞不羞啊?”楚欲道:“我記得你臉皮挺薄的,怎麽今日來來回回跟我說起這些了。”
“我也從未想過什麽時候對你就有了這種心思。”蕭白舒還怕自己說的不明白,正想補充一下是何種心思。
楚欲趕緊捂住他的嘴,食指豎在他唇上,“噓······”了一聲。
“快別說了。你不嫌肉麻,我還嫌臊得慌呢。”
這一言點破,蕭白舒才突然滿臉漲紅,方才隻顧著解釋,也沒覺得喜歡一個人,有什麽好害羞的。
被楚欲一說,才覺出味兒來。
楚欲知道這事兒之後,就正在腦子裏盤算,流水劍意和百步神章要如何融會貫通。
陳毅那舊疾,他的確是親手診過脈,不會錯,不過以陳毅的為人,也許隻是拿來騙了騙蕭白舒。
他既然能讓穆子杏為他做事,那給他配上幾副藥也不難。眼下一戰,他肯定會對上陳毅的靜水決。
蕭白舒這一股腦子突然都倒出來,也不是不合時宜,就是他自己也萬萬沒想到,隻是當下他也給不出太多確定的承諾。
跟陳毅一戰,要贏,但不一定會贏。
白雲山莊不是陳毅一個人,那是他所帶領的各門各派。現在連來追殺他們的人,都是有門派有臉麵的江湖中人,到時候寡不敵眾也不是意料之外。
“你對我之前跟著你提起蕭鶴前輩,好像並不意外。”楚欲問他。
蕭白舒雖然還紅著臉,也很快跟著應道:“我在陳毅發病的時候,就已經通知了人去傳信給父親,希望他今早回來。父親手中,有陳毅常用的藥,能緩解陣痛。”
楚欲:“蕭鶴前輩要是回來看到的是這幅場景,也算是個驚喜了。”
蕭白舒稍作停頓,還是開口道:“原本確實是個驚喜,是希望你我心意相通之時,帶你去見父親,沒想到是在這樣的境遇下相見。父親待我們兄弟姐妹,不論遠近親疏,都還是多有慈愛,小時候也聽他說起過楚行之前輩的劍法。我想他要是看到了你,一定會多加關懷。”
楚欲這時才沉默下來。
“萬一,他和我爹在華山之巔那場比武,不是君子協定,是內有蹊蹺,”他正色道,“實際上,你跟我之間,從上一輩開始,就有了世代的深仇大恨。”
“不可能!”蕭白舒打斷他。
“怎麽不可能,我爹當初是如何被打為正道叛徒的?你也不是沒聽說過。”楚欲振振有詞。
蕭白舒看著他側臉,一點點冷靜下來。
然後湊過去,一字一句道:“楚欲,你別妄想用這些來試探我。我說過,我會和你站在一起,上一輩的恩怨,這一輩的恩怨,我都會和你站在一起。”
近在咫尺,楚欲跟他對視,看到蕭白舒那張如朗月般清俊的臉對著他正經而嚴肅。
就像在說什麽了不得的誓詞。
隨後,蕭白舒撐在桌麵上,再進了幾寸,幾乎是貼著他的唇瓣,語氣裏少有地夾裹一縷深刻的狠意。
“你不信我,我們可以走著看。”
楚欲太久沒看過蕭白舒對他厲言相待了,刀削般深邃的眉目和話語一齊融進清淺的吻裏,隻一觸即發,變成撕咬。
沒有太多的纏綿,蕭白舒用力留了個齒痕在唇瓣上,到底也沒狠下心咬破。
“生氣了啊。”楚欲舔舔微痛的齒印,輕輕地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