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風清,淒月無聲。

申屠鴻重新戴上了那一張赤臉麵具,一人站在河岸之旁,看著淙淙河水流淌。

一隻手背負在身後,姿態瀟灑,氣質斐然。

僅僅隻是看他這姿態氣質,任誰恐怕也想不到,其人麵對生死之時,竟然會對敵人搖尾乞憐,投誠以換活命。

些許腳步聲打斷了此地和諧的氛圍。

身側巨石之上,隨之便多了一個人。

這人也是一身黑衣,臉上帶著半截黑色的麵具,他隨著申屠鴻的目光去看,盯了好一會之後,忍不住問道:

“你到底在看什麽?”

“……”

申屠鴻猶豫了一下之後,這才說道:

“我也不知道,隨便看看,不然的話等人的時候該做些什麽?

“蹲在地上數螞蟻嗎?”

“有道理。”

那黑衣人點了點頭:

“所以,為什麽這個時候找我出來?”

“因為他來了。”

申屠鴻說了五個字,卻好似五道驚雷,炸的那黑衣人險些從巨石之上滾了下去。

“他來了?怎麽會這麽快?

“你又是如何知道?”

可以看的出來,黑衣人很焦急,一口氣問出了三個問題。

“因為……小玉莊今夜已經付之一炬,他已經知道了金蟬有人想要讓長公主死在回京的路上。

“並且,希望我能夠將你找出來。”

申屠鴻頭也沒回,便將他和江然約定的事情,如數說出:

“另外,我的身份沒藏住。”

黑衣人聽到這裏,卻鬆了口氣:

“還好還好……

“這樣一來……嗯,地點想要定在哪裏?”

“就在這裏吧。”

申屠鴻說道:

“人手方麵,可有問題?”

“無生樓,忘塵島……驚滅閣的人先死了,估摸著餘下兩者,也不過是消耗一下他的體力。

“就將本來準備放在斷流峽的東西,放在這裏吧。”

黑衣人嘿嘿一笑:

“給我兩個時辰的時間,天亮之前,咱們叫這驚神刀,去九幽地府驚鬼去。”

申屠鴻沉默的看了一眼天色,輕輕出了口氣。

黑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抬頭瞥了他一眼:

“你的態度似乎不太對……”

“我們,能殺得了他嗎?”

申屠鴻的語氣之中,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忐忑。

“過去的你,可不會問這樣的問題。”

黑衣人覺得有些意外:

“你怎麽了?”

“見識過他的武功之後,我忽然覺得,他於千軍萬馬之中,縱橫無忌,實在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麵對他這樣的高手,所謂的陰謀詭計,以及人數……都已經不再是依仗了。

“我們明火執仗的站在了他的對立麵,便是走在了一條有死無生的路上。”

申屠鴻長長的出了口氣:

“我其實……真的不怕死。

“為了那件事情,我也可以死……咱們任何人都可以死。

“可是,有些時候仔細想想,這種死法真的值得嗎?

“我們的死,或許換不來任何改變……”

黑衣人的表情變得凝重了起來:

“我覺得你或許應該休息一下,三個月怎麽樣?或者是一年半載也行。

“暫且離開,明白自己的心境之後,再去做想做的事情。

“如果你確定,這不是你心中所求,我們不會有人逼你。

“你說得對,這是一條死路,我們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不願意走下去本就是很正常的。”

“不必了。”

申屠鴻搖了搖頭:

“來此之前,我已經吃過了江然的毒藥。

“這一趟若是能殺了他,那我算是值了。若是殺不了……我恐怕也沒有幾天好活了。”

“你……”

黑衣人似乎還有話要說,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轉而笑道:

“如果你死了,將你的屍身送到哪裏?”

“送給我哥。”

申屠鴻說道:

“讓他將我葬在阿瑤看不見,我卻能看見她的地方。

“你呢……你要是死了,我要將你葬在何處?”

黑衣人想了一下說道:

“就把屍體用火一燒,燒成灰之後,撒進狄水之中,順著這水流,我可以繼續遊曆天下!”

申屠鴻很認真的記住了這番話。

然後就聽那黑衣人說道:

“我們商量的挺好,可要是一起死了呢?”

“……那黃泉路上,至少並不寂寞。”

說話的並非是申屠鴻。

但這一瞬間,卻叫申屠鴻和黑衣人,同時產生了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因為說話的是江然。

兩個人沒敢跑,隻能回頭,回頭看的時候,就見江然手裏提著一個酒葫蘆,身邊一左一右跟著兩個姑娘。

她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每個人的腰間都挎著一把劍。

劍是好劍,人是美人。

隻是申屠鴻也好,黑衣人也好,都顧不上去看美人。

他們的目光全都停留在江然的臉上。

申屠鴻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終究是歎了口氣:

“我不該大意的。”

“這不怪你。”

這一次說話的還不是黑衣人,還是江然:

“畢竟想要殺我的話,這是你唯一的一次機會。

“錯過了這一次,除了要搭上他的性命之外,什麽都得不到。

“不趁著現在將我在這裏的消息傳遞出去,從而布置下天羅地網,引我入甕……

“難道你還真的願意在我座下當狗?

“而對我來說,你的利用價值也就到此為止,一旦你將此人引出來,你也就該死了。”

“所以,你連一瓶毒藥都不願意給我?”

申屠鴻苦笑一聲:

“江大俠還真的很會算計。”

“窮人家的孩子嘛,哪怕現在算是闊了,可涉及到花錢這一類的事情,總是不免精打細算一番。”

江然微微一笑:

“好了,我看兩位方才的話說的已經差不多了。

“不知道現如今可願意聽江某說兩句?

“我不知道諸位到底在謀算什麽……但料想應該是一件大事。

“殺長公主這件事情,也顯然並非是一時衝動,更不是因為一些小小的利益驅使。

“讓你們這麽做的,必然有更大的理由。

“我想知道……這個理由是什麽?”

“江大俠既然想知道……那咱們自然不敢有所隱瞞。”

那黑衣人忽然一笑。

申屠鴻的眼神變了一下,連忙說道:

“你要做什麽?”

“我想江大俠這樣的人,對待世事的看法,定然會有不同的見解。”

那黑衣人說道:

“江大俠以為……金蟬王朝如何?

“當今天下,又怎樣?”

江然眉頭一挑:

“你想說什麽?”

“江大俠就不覺得……當今金蟬王朝雖然還算是太平,可是,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者仍舊不計其數?

“而當今聖上更是得位不正。

“以小人讒言,敗壞武王爺的名聲,趁著先帝駕崩之際,在任何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忽然登基稱帝。

“繼位之後,更是屍位素餐。

“對百姓無一日之功,對江湖更是聽之任之。

“任憑賊人目無法紀,任憑邪道坑害人命。

“攪擾的這些百姓,畏懼江湖豪客,更甚於王法!

“此等情況,長此以往之下,恐怕國將不國。

“而這還僅僅隻是金蟬之內……”

黑衣人說到此處,言語比逐漸激動了起來:

“對外……北有青國,南有離國,西接秋葉。

“東邊則是綿延萬裏的群山高聳,當中小族群落,亦是數不勝數,雖然暫且還不敢犯我金蟬天威。

“可誰知道……日後又當如何?

“就現如今來看,青離兩國與金蟬名義上固然是互不侵犯,實際上,稍微有哪怕一丁點的風吹草動,便會撕破虛偽的麵具。

“豺狼終究會漏出獠牙……天下百姓,將會再一次被這戰火波及。”

江然聽到這裏,禁不住拍了拍手:

“說的挺好啊……青離兩國確實是包藏禍心,金蟬與這兩者之間的爭鬥,也從來都沒有消停過。

“不過這一點,倒是跟當今天子沒有太大的關係吧。”

“他是金蟬之主,統領天下,大到治國方針,小到百姓的一針一線,哪一件事情能夠跟他沒有關係?”

黑衣人冷笑一聲:

“江大俠乃是江湖豪傑,似乎沒道理為他開脫。”

“這倒也是。”

江然笑了笑:

“所以呢……你們這是打算造反?”

“非也!”

黑衣人一擺手:

“當今聖上無能卑劣,誌大才疏。

“做一個守成之主姑且還不會出現太大的差錯,可讓他開疆拓土,卻是為難。

“即如此,我等便要換一個絕世雄主。”

“還說不是造反?”

江然啞然一笑:

“還絕世雄主……你咋不上天呢。”

“天上白玉京若有主,我主也必然可以取而代之!”

黑衣人笑道:

“而且江大俠不覺得,這天下近二十年的太平,都隻是一種表象嗎?

“隻要五國存在一天……這紛爭便會不斷。”

“所以……”

“所以,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這五國,該合而為一了!”

黑衣人說完這一句話之後,江然便大聲讚歎:

“好,說的太好了。”

黑衣人眼睛一亮:

“這麽說來,江大俠是讚同我的話了?”

“讚同!”

江然連連點頭: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實在是再讚同也沒有了。

“而你先前所說的,五國存在一日,這天下的紛爭便會不斷,這一點我同樣也讚同。”

黑衣人哈哈大笑:

“江大俠果然非比尋常人物,眼光見識就是不凡。

“即如此,江大俠可願意加入我們?和我們一起,共謀大事?”

一旁的申屠鴻都聽傻了眼。

看著慷慨陳詞的黑衣人,心中泛起了以真古怪的感覺,這貨……他不是認真的吧?

江然怎麽可能答應?

然後就聽江然連連點頭:

“好,我答應!

“從今日開始,咱們便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為了天下百姓的長治久安而努力奮鬥……所有在這大一統目標之前的攔路石,都得盡數鏟平。”

“沒錯!!”

黑衣人連連點頭:

“江大俠所言極是!”

“可是這跟長公主又有什麽關係?”

江然說道:

“要說去殺當今天子我倒是可以理解,可長公主又有什麽過錯?和咱們得大業又有什麽幹係?”

“江大俠有所不知。”

黑衣人笑道:

“這是一個機會啊!

“青國借長公主殺了青國小皇子的借口,挑起兩國之爭。

“離國在這個當口,也借金蟬包藏釋平章之事發難。

“後者的借口,雖然不能和前者相提並論……但若是不給一個合理的解釋,離國又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畢竟他們本來就是在借題發揮。

“而現如今所有的解釋卻又都蒼白無力。

“一旦青國當真和金蟬開戰,離國必然趁虛而入。

“到時候金蟬便會顧此失彼,形成一團亂局。

“在這亂局之中,方才可以有豪傑降世力挽狂瀾!

“從而推翻庸主,成就千古偉業!”

江然摸著下巴想了一下:

“所以,想要大治,必先大亂?”

“好一句想要大治必先大亂!正是這個道理!”

黑衣人說道:“隻要咱們殺了長公主,青國和金蟬便再也沒有緩和的餘地。這亂局,至此算是徹底拉開,這才有了咱們大展拳腳的機會。”

“那百姓呢?”

江然忽然問道:

“百姓又如何?”

“……”

黑衣人歎了口氣:

“是啊,百姓在這當中,必然會有極大損傷。

“可為了百年千年計,今日這些許損傷又算得了什麽?

“江大俠乃是當世豪傑,目光必然不至於隻能看到家門口這三寸之地,若放長遠,當明我等之意。”

“原來如此。”

江然恍然大悟:

“竟然是這樣的算計嗎?果然不愧是蓋世雄主!

“說起來,能夠想到這樣的計劃,到底是什麽人?

“我如今已經加入你們,可能告訴我,我即將效忠之人,又是什麽來曆身份?”

“好。”

黑衣人說到這裏,微微點頭,正要開口,卻忽然一頓,看了江然一眼:

“江大俠……你該不會是騙我呢吧?”

“這話從何說起?”

江然眨了眨眼睛:

“你看我的雙眼,這世上可有比這更加坦然赤誠的雙眸了。”

“……”

黑衣人有一句髒話不知道當不當講,繼而便是一笑:

“也罷,我相信江大俠,即如此……那告訴你也無妨。

“咱們得主子,不是旁人,正是當今武王爺!!”

“果然是他。”

江然點了點頭,卻又一笑:

“兄台……你這話,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黑衣人睜大了眼睛,看向了江然:

“這話從何說起?你看我的雙眼,這是可有比這更加坦然赤誠的雙眸了?”

“我覺得,我的就比你的赤誠的多。”

江然歎了口氣:

“何必呢……踏踏實實的說會話,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訴我,你也未必會多吃苦頭。”

“江大俠,我方才與你所說的話都是認真的,語出至誠……難道江大俠不覺得我的話,其實很有道理嗎?”

“有個屁的道理。”

江然冷笑一聲:

“以損害百姓而成就自身,天下不亂,我偏要攪動其亂,這算什麽雄主?

“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從而攪動風雨的小人罷了。

“若此人當真是金蟬之人,這般引狼入室,更是罪該萬死。

“什麽亂世之中,豪傑當立。

“順應天下大勢,為不平而鳴者方為真豪傑。

“爾等蘸著人血吃饅頭,還滿口的仁義道德,江某唯有二字相贈……我呸!!”

他說著,當真張口一吐。

一口吐沫便好似離弦之箭,翁的一聲直奔那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腳下步伐一轉,身形接連七閃,待等停步,再抬頭,一隻手掌已經淩空壓下。

一瞬間,好似天塌地陷,江河倒傾。

碰!!!

一聲悶響,地麵頓時轟然巨震,刹那間便是飛沙走石。

黑衣人麵前卻多了一個人,申屠鴻!

他硬接江然一掌,臉上的麵具被強大的力道震飛,麵具之下的真容早就已經是七竅流血,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在發出痛苦至極的呻吟。

申屠鴻卻是牙關緊咬,怒聲喝道:

“還不快走!?

“我攔住他!”

黑衣人看了申屠鴻的背影一眼,一咬牙轉身便走。

葉驚霜和葉驚雪對視一眼,便要飛身去追。

江然卻開口說道:

“不必了,他走不了……”

說到這裏,他看了一眼申屠鴻:

“何必呢?

“方才你們的話我聽到了,為了這種事情,加入驚滅閣,殺了自己的發妻,值得嗎?”

“我不知道……”

申屠鴻怒喝一聲,雙臂一抬,哢嚓哢嚓兩聲響,兩條胳膊在江然的巨力壓迫之下,骨頭經脈盡數斷裂。

卻不知道其人力道當真太強,還是江然心下不忍,終究讓其有了一線生機,身形後退三步,看了看自己兩側雙臂,深吸了口氣:

“半麵鬼的事情,我並未通報驚滅閣閣主。

“今日我死之後,他的事情,便不會再有人知道……

“卻不知道他還敢不敢再回驚滅閣?

“江大俠……我死之後,屍體可任憑處置,在下都無怨言。

“隻是,莫要將我送回山海會了。”

言說至此,他再不多言,身形一轉,雙腿成旋,淩空一轉直取江然頭顱。

江然輕輕搖頭,身形刹那晃過申屠鴻的攻勢,屈指一點。

霞光指!

指尖落在心口,一蓬血箭便自背後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