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殺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她還在執著什麽?

江然凝望著眼前的白露,等待著答案。

白露稍微沉默了一會之後,這才說道:

“追雲弓,逐月箭。

“不屬於青國皇室,那是金氏一脈的傳承之寶。

“我要將它們取回來,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這件事情,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殺你全家的,是青國已經駕崩的皇帝,就算是要取回追雲弓和逐月箭,那也應該是厲天羽的責任。

“而不是你應該肩負的枷鎖。”

“誰讓……他總是將辛苦得來的東西,送給我呢。

“雖然那些東西,在現在看來,根本不值一提。

“但卻是他在那個時候,能夠拿到的,且最被他珍視的東西了。”

白露的眸子裏又泛起了回憶之色,繼而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我啊,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在想著,要送他點什麽。

“可是,一直以來都沒有合適的回禮。

“但我想,大概沒有其他的禮物,比這更好的了。”

她說到此處看向了江然:

“你既然回來了,可曾見到了秋世平?”

秋世平……秋世安。

江然恍然,這大概是秋氏一族老族長對於這兄弟倆的希望吧。

可惜,平安不在。

秋氏一族也已經徹底無救了。

但是這話,他又該怎麽跟白露說呢?

不過江然的沉默本就已經是回答,白露的臉上頓時淡去了三分血色,她凝望著江然:

“死了?”

“快死了。”

江然說道:

“他瘋了……”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江然就將事情如此這般的敘述了一遍。

白露默默地聽著,未曾插嘴一句。

而江然則說道:

“或許,在秋世安用你和孩子的性命威脅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瘋了。

“秋氏一族的族長也已經被我帶過來了。

“隻是他的情況更加嚴重……

“雖然製止了他暴起殺人的衝動,卻也處於彌留之際了。

“秋氏一族,或許是被秋世安,親手畫上了一個句號。”

白露聽完之後,呆愣愣的出神。

一時之間似乎是忘了今夕何夕,下意識的轉身,腳下卻一個趔趄。

險些抱著孩子從屋頂上摔下去。

好在江然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她下意識的掙脫了江然的手,輕輕搖頭:

“我沒事……我沒事……

“秋氏一族已經不可用了。

“大公子秋世平,本來是我的希望。

“他是家中不得誌的大公子,因為無後,所以被排除在核心之外。

“我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就可以父憑子貴,從此登上家主之位。

“而對他有著這樣巨大幫助的我,與他恩愛情重的我,自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從此,我方才有了更多的籌碼,去謀劃心中的大事。

“可是……可是……這多年苦功,竟然,竟然一朝盡喪。”

鮮血順著她的手掌一點點的滴落下去。

指甲深入肉中,卻不覺得疼,亦或者,這和心中的悲憤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白露看著懷中的孩子,凝望了許久之後,方才歎了口氣:

“罷了……這大約就是報應吧。

“從最初的時候開始,我就不該騙他。

“不過無妨……我還活著,隻要我還活著,就有希望。”

她跌跌撞撞的想要自屋頂上下去。

江然便帶著她飛身落了地。

白露的情緒稍微緩和一點,她看了江然一眼:

“多謝江公子……

“秋世平,秋世平他如今身在何處?”

“就在房間裏。”

江然說道:

“你去看看他?”

“好。”

白露眼神複雜的看著懷中這個孩子,深吸了口氣,跟著江然進了門。

剛一進來就聽到兩個大梵禪院的和尚正在念誦往生經。

超度死者亡魂,引幾位師兄弟,去西天極樂。

江然眸光在他們的身上掃了一圈,便帶著白露往裏麵走。

推開一扇門,床榻之上,大公子正靜靜地躺在那裏。

好似無知無覺,早就已經死去多時。

然而當白露踏進房間的那一瞬間,大公子的手指便輕輕動了動。

白露看著床榻上的男子,眼神之中滿是複雜光彩。

他們的姻緣源自於一場謊言。

走到這一步,是白露千思萬想,無數算計之後的後果。

她沒有愛過床榻上的這個男人……在她的心中,唯有自己想要做的那件事情,是最重要的。

如果輕易動情,她怕自己會忘了該做的事情。

對不起那些為此而死去的人。

不是她太無情,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卻偏偏想要殺一個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

她又能如何?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算計一切可以算計的。

可如今,這一切卻好似竹籃打水,所以她才說,這是自己的報應。

嬰兒的啼哭聲在此時響起。

許是聲音太吵,秋大公子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先是迷茫,繼而清醒。

最後艱難的扭頭尋找:

“孩……孩子……”

當他看到白露的時候,眸子裏燃燒起了一股火焰,用盡一切力氣的看向了白露懷中的那個孩子:

“我的……我的孩子?”

白露將孩子放在他的身邊。

秋世平先是渴求一樣的看著那個尚且在繈褓之中,賣力伸展四肢,撕心裂肺般哭泣的嬰兒。

他的臉上悲喜難測。

唯有大顆大顆的淚珠自眼角滾落。

“平安……平安就好……”

言說至此,他看向了白露:

“我……對不住你……”

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引得白露再也難以抑製心中情緒。

她咬著下唇,傾盡全力的克製,一邊不斷地搖頭:

“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不好的是我,不好的,其實是我。”

隻是她的話並未得到回應。

再抬頭,秋大公子已經氣絕。

“秋世平……秋世平!!”

白露下意識的呼喊,隻是那個人已經沒有辦法回應她了。

一直到了此時,一些已經淡忘,或者曾經被她故意漠視掉的畫麵,便不可遏製的呈現在了腦海之中。

花團錦簇的花海之中,那個人笨拙的將一支嬌豔的花朵,插在了自己的發絲之間。

每當自己有需要幫助的時候,隻要喊一聲他的名字,他就會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門前。

白露此時方才明白。

自己確實是對他撒了謊,可是他,卻從來都是情深意切。

白露不曾後悔自己騙他,可此時此刻,卻真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

撕心裂肺,讓她難以自抑。

江然沒有繼續看下去,他轉身出了門,順手還關上了房門。

白露和秋世平的悲劇,究竟是如何開始的?

江然仔細想了一下,卻又發現,促成這一切的因素太多了。

若不是當年青國皇帝,想要追雲弓和逐月箭,沒道理下令誅殺厲天羽全家。

那或許,白露會在原本的家庭之中成長,最後順理成章的和厲天羽成親。

今日的種種,便不會發生。

而她要不是選擇了秋世平,成為複仇的階梯,秋世安也不會狗急跳牆,將王橫帶回了秋氏一族。

妄想從他的身上學到披星天魔斬。

從而增加自身籌碼。

那如今的一切,同樣也不會發生。

如果,秋世安有容人之心,不是那般肆意瘋魔,行事無所顧忌。

秋氏一族更不會淪落到現如今的境地。

雖然之後的發展如何,如今站在這裏空想是想不出來的。

但……至少不會是這般慘烈。

他來到門前坐下,感覺身邊一左一右多了兩個人。

左邊是葉驚霜,右邊是葉驚雪。

江然納悶的看了葉驚雪一眼:

“你過來湊什麽熱鬧?”

“那我走?”

葉驚雪柳眉倒豎。

“算了……”

江然拉住了她,回頭傳出江公子和他的二夫人不合,是要崩人設的。

葉驚霜看了江然一眼:

“江大哥,你有心事了?”

江然咂了咂嘴,感覺些事情,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說起。

綿延數十年的仇恨,一場算計,一場野心,最後葬送了整個家族。

他想了一下,又瞥了一眼厲天羽的位置。

他在那邊已經睡下。

隻是睡得好香並不安穩。

江然輕輕歎了口氣:

“說有心事倒也不至於,隻是看著這一幕,不知道為何心中便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你在同情白露?還是同情秋氏一族?”

葉驚雪納悶的說道:

“以你的身份來說,這般同情他人,屬實是奇也怪哉。”

“這不是同情,是共情。

“人同此心,情同此理。”

江然翻了白眼:

“有些時候看到人家的事情,便不免想到了自己的身上。

“你們先前也聽到了秋世安的話,白露的身世你們也應該明白了……

“她之所以走到這一步是因為什麽?

“看著她現在這樣,我就不免會有些感慨。”

葉驚霜點了點頭:

“血海深仇,不可不報……她又不會武功,能夠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很多人比不了的了。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

“有些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扭轉的。”

“正是如此啊。”

江然點了點頭,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然後我就想到了老酒鬼的執著……

“我可以猜到他去做了什麽,為什麽不帶上我。

“但我如今,很擔心他的結局。”

“他的結局就是一定會平平安安,讓你給他養老送終的。”

葉驚雪笑著說道:

“說起來,你家裏的事情,也是一團亂麻。”

江然輕輕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確實是一團亂麻。

青央夫人和老酒鬼有情,可難道她真的對江天野半分情意都沒有?

前不久,江然從廖俞賢手裏拿到的手劄可以看到,江天野固然是叛逆執拗,可對於青央夫人,也是自從最初時候開始,便有著一分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意在其中的。

而陳老伯當時跟他說過。

老酒鬼當年轉戰天下,待等回來之後,便見到了青央夫人抱著江天野的屍身。

或許,她到死都未曾鬆開過手。

要說半點情意也無的話,何至於此?

現如今江然其實很懷疑青央夫人到底是死是活……

畢竟老酒鬼他們並沒有見到青央夫人的屍體。

江然也不曾見到青央夫人到底是何等的傷重,因此,心中難免存了幾分希冀。

可若她當真沒死,為何不來尋找老酒鬼?

江然看到白露的時候,就不免想到了青央夫人。

然後心情就更加複雜了。

更是不免在想……如果青央夫人當真活著回來了,那自己身為江天野的兒子,到底該如何看到親娘和親師父的關係?

這特娘的也太過狗血了一點吧?

想到此處他也沒情緒繼續在那感懷他人了,輕輕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好了好了,感懷到此為止。

“你們先去休息吧……我去找那兩個和尚聊聊。”

江然親手扭斷了戒惡幾個和尚的腦袋。

如今還把屍體搬回來了,當然不能承認這是他殺的。

不然的話,秋氏一族這邊就得埋下五個光頭屍體。

這樣的一番廝殺,屬實是沒有必要。

其實江然現在很想去一趟大梵禪院,找那領頭的和尚談了一談。

隻可惜,現在沒有時間。

找不到大和尚,那就先穩住小和尚好了。

免得他們白白送死。

江然感覺自己能夠做到這份上,完全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

兩個正在念誦往生經的和尚,見到江然到來,當即紛紛停下,雙手合十看向了江然:

“江施主。”

“三位大師有禮了。”

江然抱了抱拳坐下。

剩下這兩個和尚,一個叫戒妄一個叫戒嗔。

此時戒嗔看向江然,眉目之中難掩怒色:

“江施主,貧僧這三位師兄,究竟是死於何人之手?

“殺他們的武功,絕不是秋氏一族的武學。

“難道是被關押在這裏的魔教魔徒?

“那魔徒如今又身在何處?還請江施主如實告知!!”

方才江然回來之後,將這屍體帶回來,其他的沒來及說,就趕緊出去了。

隻是讓兩個和尚稍微等一會。

兩個和尚一邊念誦往生經,一邊等,好容易等到了江然過來,這戒嗔顯然已經快要到極限了。

倒是戒妄看了戒嗔一眼:

“戒嗔。”

這兩個字入耳,戒嗔深吸了口氣,強行壓住心中怒火,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江然心中咧嘴。

有心說這不是魔教中人幹的……

但自己確實就是魔教少尊。

可要說是魔教中人幹的,這幫和尚不更得跟魔教不死不休?

這大梵禪院著實叫人頭疼。

實在不行的話,回頭將這大梵禪院滅了算了。

江然心中琢磨,卻是歎了口氣:

“三位大師乃是死於秋世安的算計之下。

“他囚禁魔徒於此,並且給那魔徒喂下了迷失心智的藥物。

“讓他施展武功,擊殺被秋世安騙入囚室之中的人。

“在下和戒惡大師不明究理,本還想要進去詢問那魔徒應該如何救治秋氏一族。

“卻沒想到,那魔徒忽然動手。

“而最初的時候,咱們以為那魔徒雙手被鏈條束縛,縱然動手也是無妨。

“可秋世安暗中掌控機關,放鬆了那鎖鏈,三位大師這才遭遇了毒手。”

“秋二公子?”

“竟然是他!”

戒嗔戒妄兩個對視一眼,卻又眉頭緊鎖:

“秋二公子咱們也曾經見過,他為何要這麽做?”

江然伸手指了指不遠處那房間,輕聲說道:

“秋少夫人你們也都見過吧?

“她懷中的便是她和大公子所生的子嗣。

“秋氏一族的規矩,料想兩位大師要比在下明白的多。”

話說到這,就已經夠了。

戒妄口頌‘阿彌陀佛’,長歎一聲:

“原來如此……”

戒嗔則是怒不可遏:

“豈有此理,這般說來,秋氏一族淪落到這般境地之中,果然是這秋世安所為。

“他當真是狼子野心,不惜搭上了秋氏滿門!

“他如今身在何處?”

江然便說道:

“那魔徒手段非比尋常,迷失神智也隻是一時,咱們與之周旋,幾次險死還生之後,他竟然恢複了清醒。

“憑借一身高強的武功,硬是掙脫了手上束縛。

“衝出了那囚室。

“最後廝殺一路,帶走了秋世安。

“其後便不知所蹤了……

“咱們自認武功不敵,想要阻止也無能為力。

“最後隻好先將三位大師的屍身帶回來,然後和兩位大師合計一下,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到底是老酒鬼帶大的,欺神騙鬼張嘴就來。

一番話說的雖然不算是嚴絲合縫,但一時之間卻找不出破綻。

兩個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歎了口氣:

“秋氏一族不能不救,那魔徒帶走了秋世安,倒也不足為惜。

“他落得任何下場,都是罪有應得。

“可秋氏一族是無辜的……

“師兄,需得傳訊給師門,請師門著高人前來此地查看,看看這秋氏一族可還有救?”

“正是如此。”

戒妄點了點頭:

“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傳訊回師門。”

而江然則是說道:

“即如此,那此地多半也用不著在下了。

“在下也是有事在身,不能於這秋氏一族久留。

“明日一早,就啟程出發,在此先辭別二位大師。”

戒嗔輕輕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戒妄輕笑一聲:

“不,江施主,你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