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長的通道入口處。

陸春華躺在地上,上半身枕著她自己的背包,呼吸急促,左手揪著自己的衣襟,明明睜著眼睛,卻好像是陷入了一場可怕的夢魘之中,不斷掙紮,難以解脫。

白銅站在她旁邊,左手虛點,口念法咒,為她安撫心神。

“那條通道裏麵應該是一種幻術陣法,針對人身七魄……”

陸春華情緒稍微穩定一點之後,就抹著臉上的汗水,解釋起來。

三兩句話,她就說明了這種陣法的特色。

白銅扭頭看向關洛陽。

他已經看出來,關洛陽大概是那種精氣神齊頭並進的武者,肉身同樣強大,不存在偏科,這種情況在輪回者之中,自然算得上是很好的選擇,無論是在偏重科技動能的世界,還是在靈幻妖鬼世界,都可以較好的適應。

但是遇到像這種七魄陣法的極端情況,就會比較麻煩。

關洛陽額頭上也有些微細密的汗珠,氣色卻很好,就像是剛經曆了一場熱身運動。

“我沒事。”

他雙臂抬起,做了一個向後擴展的動作,吐了口濁氣,笑道,“那感覺還挺有意思的,好像很久以前,半夜打開窗戶,拉下窗簾被風吹,滅了燈看恐怖電影的體驗。”

那些不適的情緒在關洛陽的感覺之中,好像是適度的刺激,反而會讓他在適應之後,心態上更有活力。

陸春華繼續說道:“這種陣法,不像是虯髯客,更像是紅拂女的手段。”

“紅拂女張出塵本來也是大將名門之後,年紀雖幼,卻已經在修行上有不俗的基礎,隋文帝定鼎天下時,她那將門家世被攻滅,送入楊素府中,又被楊素傳授光幻繪魂景變之法,培養成門下一眾刺客、護衛的佼佼者。”

“楊素其人,在法術上的造詣非同一般,隋煬帝楊廣登基之後,喜怒無常,楊素為求自保,以貪財之說自汙,曾經在陪同皇帝狩獵之時,以衣袖收盡十箱金銀,十籠珍獸,又用一杯酒,畫出百鳥、麒麟,陪皇帝嬉戲。”

“楊素死後,其子楊玄感造反,被大軍鎮壓,窮途末路之時,據說有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眼見得陰風大作,楊素還魂,從楊玄感軀殼之中遷走魂靈,隻留肉身被斬。”

“而唐初密策之中,稱後來李靖戎馬九野,驅馳決勝於萬裏,紅拂女相伴在側,手段也愈發神妙,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情緒完全穩定之後,陸春華掏出紙巾,抹了下眉頭,額間的汗珠,皺眉沉思,“我本來以為地宮入口的地方,風塵三俠的那幅壁畫,隻不過是虯髯客一時懷舊所留,但如果這座地宮的建造也涉及到紅拂女的話,那麽那座針對七魄的幻術陣法之中,必定還暗藏殺機。”

“以光幻驚恐之術為表,讓陣法拘役而來的魂靈突襲刺殺,才是本質。”

關洛陽說道:“我們剛才隻走了五十米左右吧,這麽說起來後續會更危險,那就讓白銅用飛毯把你護住,先留在這裏,我們試過那段通道之後,再把你接過去。”

“不行!”

陸春華果斷搖頭,“虯髯客的陣法是從兵法裏演變出來的,微縮在這座地宮之後,就顯得略為粗糙樸實。”

“但光幻繪魂之法,陰險難測,未必會遵循那種所謂的闖關模式,也許你走過這一段,以為到了安全區之後,會發現幾步間又猝不及防的踏入相同的處境。”

關洛陽向白銅說道:“那你除了飛毯,還有什麽能保護她的東西嗎?”

“我自己或許就有辦法。”

陸春華不等白銅為難,手掌撐著地麵坐起來,翻身查看自己的背包,“七魄說到底,其實就是人體功能的具象化,是根植於肉身的東西,那麽……”

她翻出一個沒用過的針筒,撕開包裝,又拿出一盒**藥物,彈指敲斷了細細的玻璃瓶頸,用針筒汲取其中的藥液。

抽滿之後的針筒反推幾毫米,從針尖滋出一點藥水,排盡空氣。

陸春華對關洛陽他們說道,“那麽我準備的現代醫學藥物裏,就有幾種,可以對症下藥。”

她眸光偏了一下,帶了點飄忽的語氣,猜測道,“話說回來,魂靈也是有壽限的,地宮裏這座陣法拘役的魂靈,想要盡可能的延長保存的時間,應付闖入者,估計會有一些近似沉眠機製的設計。”

“它們的理智不會太多,而更近於本能,我跟你們兩個一起進去,它們絕對會優先攻擊我,你們可以先做這個心理預估,到時候出手也能更加從容。”

說話的同時,陸春華已經折起衣袖,小指和無名指夾起酒精棉,在手腕內側的一個部位擦拭了下,把安撫情緒、遲鈍人體分泌功能的藥物注射進去。

她牙齒輕輕磕碰了一下,不止是因為這點疼痛,更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自我嘉許。

紅拂女,千年前的傳奇人物啊,還是個女孩子,身為一個普通女性的我,如果能跟她產生對弈似的交際……

關洛陽看著她做出這些安排,心中生出一點不適合講明的欽佩——要是明講出來,就會變得像嘲諷和輕視了。

有空還是該多讀書啊。

關洛陽自忖,要是換了他,失去武力優勢的話,在同樣的條件下,估計做不到陸春華這種程度。

不過作為一個穿梭不同世界的輪回者,要想在知識和事前準備上,做到這麽周全,到底該讀多少書呢?

嘶!

還是專一練武吧,雜學、讀書,當輔助就夠了。

關洛陽迅速又做了一次決定,愉快的跟自己之前那點矛盾念頭,達成和解。

“既然這樣,那待會兒用飛毯把你裹起來,讓你飛在前麵吧。”他順口說出了這樣的建議。

話剛出口,白銅都迅速的把視線移到了他臉上,那眼神裏幾乎明晃晃的寫出‘你怎麽……’‘不太好吧’‘畢竟是個戰五渣’。

陸春華補充道:“最好你們兩個跟我再隔五米左右的距離,這樣它們更容易上鉤。”

她早有衡量,既然沒發現浪十七的屍體,加上之前的機關難度推論,那些魂靈的第一波刺殺,應該也不足以直接打穿飛毯,要了小命。

白銅麵色木然,也沒話說了。

等著陸春華整理好東西,神色因藥效的發作,而變得倦怠淡漠起來,他就掐訣運轉飛毯,四麵卷合包納,飛向通道那邊。

第二次體驗到這些光幻陣法,讓人疑神疑鬼的驚悚輪廓。

白銅受到的影響,卻比第一次還要小,幾乎寂然空明,他的靈力運轉,一遍遍的澄澈身心,肉身本能雖然比普通人強,卻根本扛不住來自仙劍世界,秉承昆侖清氣的靜心修法。

旁邊走著的關洛陽,情緒明顯生動得多,眼神多變。

但白銅分心看過他幾回,那人眼神再怎麽變,步伐也沒有亂過幾分,就真把那些妄變萬方,驚怖無常的光幻輪廓,當鬼片來欣賞。

甚至偶爾想要伸手去跟“相對沒那麽怪奇”的輪廓互動。

“果然……”

白銅忽然一箭發出,擦著飛毯折疊出來的長方體,射在石壁之上。

某一個馬臉高肩,獨臂怪爪,下半身如煙如霧的輪廓,被箭頭上的紫色靈光貫穿,現出一個扭動受傷的靈體。

果然像陸春華說的那樣,所有的靈體,都優先向那飛毯攻擊過去,仿佛它們早已感受到飛毯的外強中幹,裏麵那鮮活的氣息,是最容易被掠殺的。

意識不清醒的這些靈體,縱然保存著相當一部分生前的實力,卻完全落入了陸春華的算計之中。

關洛陽和白銅這兩個本該落入被動的闖關者,這時候反而成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黃雀一方。

躲在飛毯裏麵的陸春華,這時候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心跳的變化。

本來注射了那些藥物之後,她應該像是被麻醉了一樣,很快就沉沉睡去,但是因為陣法刺激七魄的效果,她的身體本能被催化到了,足以跟藥效抗衡。

在兩者的拉鋸之中,她保留了一份艱難的清醒,緊閉著雙眼,雙掌擠壓著自己的太陽穴,努力的思考著。

“既然這座地宮,不僅僅是虯髯客的手筆,那麽風塵三俠之中,那位在正史上名聲最大的千古軍神,肯定也在這裏留下了一定的手段吧。”

“不過李靖也跟虯髯客一樣,所擅長的陣法都是從兵法之中演化出來的,氣勢恢宏龐大在戰場之上,正適合使用,在這小小的地宮之中,未免顯得有些粗糙。”

“虯髯客既然已經布陣,李靖應該不會重複使用這種手段……”

在思考的同時,陸春華也隱約的能夠感覺到,在這飛毯之外正發生激烈的戰鬥。

靈體的動**,還是會讓飛毯前進的軌跡產生不小的影響。

白銅的紫色箭頭光芒極盛之時,能夠透過飛毯讓裏麵的人也看到那紫光飛過的痕跡。

而關洛陽一旦出手,那種完全不同於陰靈的飽滿熱力,就像讓人突然身處於夏日的高原曠野之中,同時也往往會助推一把,讓飛毯的軌跡變得更加平穩。

她的思考持續的時間並不算太長,戰鬥卻好像已經漸漸趨於平靜。

飛毯在繼續前進,良久之中,都沒有再出現靈體來襲的跡象。

“不對,這個時長間隔,已經長到超出一座幻術陣法所能夠容納的變化了。”

陸春華按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屏幕上的電子燈光,照亮了此刻的時間,當即有所警覺,提高音量,讓外麵的人也能夠聽到。

“地宮空間有限,越複雜的陣法,如果要進行持續的變化,那麽中間的間隔就會越短,除非紅拂女這座陣法故意簡化到虛有其表,不然的話,就肯定是陣法總樞那裏出了什麽變故。”

“這些靈體還能存在,陣法的變故,應該是最近才發生,甚至可能是剛剛才發生的。”

關洛陽的聲音傳進來:“陣法的總樞,可能在哪邊?”

“陰靈容易聚集潮濕之氣,既然現在它們不來打擾了,那你們仔細分辨一下,直接往濕度重的地方追。”

陸春華想翻一下自己有沒有帶濕度儀,但藥物和陣法的雙重刺激,讓她的身體已經過於疲勞,拉鏈一下都沒能拉開,這時,飛毯突然加速。

她的手指捏住拉鏈,停頓幾秒之後,明白過來。

那兩個人裏麵,應該有誰可以不用濕度儀,也感覺到空氣裏的濕度變化。

關洛陽確實可以感覺到。

濕度雖然會隨著氣流而混亂,但以四練大成的敏銳,又有約束氣流的能力,隻要向不同方向走上三步,就能清晰辨認出來。

他已經越過飛毯,去到了最前方,白銅在殿後。

陣法出了變故,這一段區域的危險性大減,他們的速度也隨之暴漲,像一陣狂飆般卷過通道,曲折如意,毫無遲滯的追向那個濕度最濃鬱的方向。

前方顯露出一道被推開四十五度角的石門。

竟然有溫和明亮的光芒從門那邊照射過來,穩定恒常,讓這通道之中的黑暗詭秘都變得溫和了起來。

透過那扇門看過去。

那邊的空間比八角石室還要廣闊,似乎是在山腹之中,向上開鑿了超過十米。

這半邊的拱形石壁上安放著一座座古銅燈盞,燈盞之上盛放的明珠,包括穹頂之上,依照某種規律鑲嵌的碩大明珠,長盛不滅,匯聚成一個獨特的陣型。

這就是光幻繪魂燈陣。

從這半邊石磚鋪地的廣闊空間延伸向前,是一條早已幹枯的暗河,暗河之上架有石橋,二十四道坐獅橋柱,鐵索成欄。

橋梁對麵,本來是兩扇封閉起來的青銅大門,此時正緩緩張開一線。

浪十七站在橋的這一端,手裏提著一盞八角琉璃燈籠,燈籠之中安放燭台的位置,被明珠取代。

他本該搶先跨過橋梁,這時卻因為神武家族先輩在燈中傳出的靈魂狂呼而止步。

“不對,不對,那紅拂女果然陰險狡詐,取走了這盞八角琉璃殘影主燈之後,看起來能破她的燈陣,實際上卻反向刺激了後續的陣法,將後麵的陣法效果向前挪移……”

那靈體置身主燈之中,清醒的部分越來越多,“我想起來了,我不是死在燈陣裏,我是越過燈陣,到了這裏之後,遇到最後的陣眼前移,始料未及,被當場轟殺,然後靈魂才被燈陣攝去……”

浪十七左手提燈,右手提劍,感受到背後有人追來,前方銅門將開,卻鬼使神差的先追問了一句:“最後的陣眼是什麽?”

“是三具玄甲!!”

轟隆!!!!

石門被撞開更大的角度,關洛陽踏足此間。

但與此同時,那石橋對麵的銅門,也撞開了更大的角度。

兩扇碩大古樸的銅門,幾似被一氣吹開,哐當巨響。

三具玄甲踏上橋梁,小小的地宮穹頂山腹之間,仿佛天風海雨欲來。

關洛陽甚至突然察覺到,除了陰靈潮濕之氣外的另一股潮氣,隱約帶著海水的鹹腥味。

“見了風水百寶不回頭,那麽之後,其實就隻有一關而已。”

不知道是從哪裏傳來了這樣的聲音,好像是這裏的山壁岩石之間,某一塊石頭變質著,發出奇物磁石久遠以前留存下來的聲響,滄桑,平靜,豪邁。

“後世之人啊,且,來搏戲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