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張床從門口砸出去的時候,院子裏的人都對著那兒開槍。
電母本來已經準備從牆頭掠過整個院子,闖進房去,但被這錯落間的槍聲一驚,急忙在半空扭腰發力,硬生生靠回身五指嵌入牆磚一拉,把自己掛回了牆邊。
“混賬東西!!!”
這一刻,她險些想要先把這群礙事的廢物殺光。
這些普通的八旗兵,兩百多個聚在一起,都可能被十幾個洋人攆得到處跑,說是廢物一點也不為過。
隻是,納蘭多真正倚仗的那一部分精銳,已經被關洛陽殺的七七八八,現在整個將軍府裏麵雖然人聲鼓噪,但基本也就隻剩下這種廢物和那些更加不堪的丫鬟仆役。
院牆高處,小楊的手隻是鬆弛的搭在了槍柄之上,眼珠子轉個不停,掃動整個院落,更想要透過門窗,從納蘭多臥房裏麵的光影變化,判斷出青麵鬼所在。
房間裏已經著起火來,火舌舔舐著各處,黑煙滾滾,叫他一時看不分明。
忽然,整個房間裏的火光煙氣,都朝某個方向扯動了一下,小楊眼神一凝,立刻猜到了這是房間裏在原有的門窗之外,多了個缺口。
恰好院子裏這些人反應過來,沒再亂放槍,小楊立刻從牆頭跳上屋頂,急走幾步,準備去看剛才火舌飄移的方向,捕捉青麵鬼破牆逃走的軌跡。
他走了兩步,陡然腳底下瓦片破碎,一隻手刺穿屋頂掐住了他的腳踝,把他整個人拉了下去。
房頂上破了一個大洞,破碎的瓦片、椽子、木刺,把小楊身上刮的血跡斑斑,身上備好的三把槍,一把都沒來得及拔出來,整個人就被砸在地上,幾乎散了架。
那個掐著他腳踝的身影,往前一步,踏斷了他的脖子。
房間裏一片狼藉,頂上有洞,牆上也確實有個大窟窿,但關洛陽打出那個窟窿之後,並沒有像小楊猜測的那樣,從那裏逃走,而是故意等在屋子裏,聽力全開做埋伏。
嗆!!!
一身金屬顫鳴的響聲灌入關洛陽耳朵裏麵。
被火焰包裹的窗棱破碎,電母仗劍殺入房中,手裏的劍幾乎看不見形影,隻能看見一道閃爍不定的鋒銳銀光,所過之處,地麵留痕,桌椅削斷。
頃刻之間就把關洛陽逼的疾身倒退,從他剛才打出來的窟窿裏,撞了出去。
人的身體之內本來骨骼血液,內髒皮肉各有區分,隻有練氣大成的人,才能在有意識的狀態下,讓百骸渾然,一氣貫通,達到虛靈頂勁,解脫形勞,身體重心隨意流轉的程度。
但除了肉身練氣之外,古代刺客行當,結合道家的修行理論,還悟出了一種用劍練氣的法門。
這種“小練氣”劍法,把長劍視作一個由劍客操控而又自成一體的生命,劍身有一線中空,灌注了水銀,通過揣摩長劍的重心變化,苦練勁力貫透劍身的手段。
劍術煉成之日,手一沾劍,勁力就能夠同時貫徹於劍首、劍柄、護手、劍身、水銀,視五者材質如一,彼此**,劍柄能有劍刃的鋒銳,劍尖能有劍柄的沉硬。
人還不能練氣大成時,劍卻能打出練氣大成的手段來。
電母當初從義和團自號“劍客”的那個大拳師手裏,騙得了這一套武當秘傳劍法的幾處關竅,這些年來雖然東奔西走,但也勤修不輟。
毫不客氣的說,隻要一劍在手,本來僅是練皮大成的她,就和真正二練大成的拳師,幾乎沒有差別。
更關鍵的是,這一戰裏麵,是她占了先機。
這天下間的拳法武術,雖然能讓體能有極高的提升,但到底還是脫離不了肉體凡胎的局限。
對於大拳師級別的較量來說,他們的拳腳更是可以擊毀石碑,斷樹分金,可身上有些部位,終究是不能做到如鐵石一樣堅硬,哪怕隻是一招的差錯,甚至可能隻是一點運氣不好,被對方碰到了要害,都得當場斃命。
所以越是高手,搏殺起來的時候,就越容易喪命,爭就是爭的那一線之隔。
羅漢之前一招被打死,正是因為沒算到對方手爪鋒利如斯,差了一線。
現在形勢反轉,被壓了一線的人,換成了關洛陽了。
從臥房裏退至院中,關洛陽連退二十幾步,連一點反擊的機會都沒有找到,隻能盡全力躲閃。
兩條人影飛速晃過,這處院子裏的石桌石凳,幾叢修竹,全被閃爍的長劍摧殘,石桌被削掉一角,石凳翻倒出去,竹節爆碎,破裂的竹片被劍刃擊打出去的時候,都帶著不遜於小弩的殺傷力。
眼看著關洛陽就退無可退,隻能再嚐試擊破背後院牆的時候,一牆之隔的迪蒙西摩爾,臉上驚疑的表情,逐漸被驚喜取代。
他已經聽出了是誰正在靠近,也聽準了對方的位置,手指捏合起來,鱗片的紋路浮現於皮膚表麵,腳下步伐拉開,一拳蓄滿,全力打出。
他這一拳是絕對的出其不意,算準了對方現在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個劍手的追殺所吸引,根本察覺不到其他地方的異動,更何況還有一麵牆壁做掩護。
這一拳的目標,是要穿牆之後,一舉把對方的軀幹打個對穿。
可惜他太小瞧了練皮大成的神妙之處,練皮大成者,是不需要自身有任何準備,也能夠憑肌膚感應,自發閃避的。
這一拳頭穿牆而過,貼近背部的刹那,關洛陽下意識使通背勁,前拱雙肩,脊背繃張拉平,弧度如球,身一晃,就讓那一拳從他背上滑開。
青銅色花紋浮現,關洛陽晃身時順勢一爪,把那磚牆像豆腐一樣抓破,擒住了西摩爾手臂,帶動他整個身體撞過牆來,甩向電母。
這整個將軍府裏麵,無論關洛陽拿起什麽東西來當盾牌、當掩護,都絕對擋不住電母的一劍突刺,隻會被連物帶人,一劍穿透。
但偏偏西摩爾這個“全將軍府最硬的物件”自己送上門來。
電母一劍戳在他身上,鱗片迸顯,劍尖居然隻刺進去半寸不到。
關洛陽在西摩爾背後發力,變爪為拳,羅漢翻手一錘,空氣爆響,砸在西摩爾後背。
這一拳破不了西摩爾防禦,但這股震**的力道,卻能帶動他身子一震,崩斷了電母的劍。
劍身中的水銀濺出,大大小小的銀色汞珠,灑向半空。
眨眼間,地上磚裂塵飛,“砰砰砰砰砰砰砰”一連十二響傳出。
十二道羅漢翻手錘,推著迪蒙西摩爾的身子撞在電母身上。
雷聲般連綿不絕的振**剛勁,把電母震得身上勁力鬆散,沒有機會退閃,直到練皮大成的防禦,也被隔著這個洋人傳過來的力道打破,大口嘔血。
十二拳過後,關洛陽步子一歪,手裏一股勁沒接上,兩個人的身子已疊在一起,一並飛了出去。
嘭!
剛一墜地,西摩爾一翻身半蹲,像一隻昂首遏怒的大鱷魚,對關洛陽看過去。
關洛陽半跪在地,來將軍府之前剛換了的衣服上,暈開了大片的血跡。
從打死納蘭多到現在這一番劇烈的戰鬥,發勁太猛,次數太頻繁,他身上的兩處槍傷,已徹底崩裂,血流不止。
西摩爾看見他這副舊傷複發的樣子,下意識就要撲過去,但又硬生生給止住了。
剛才本來局勢大好,關洛陽甚至處在被追殺的狀態,結果他一拳打出去,對方就翻了盤。
自己引以為傲的強健體魄,如同得到神靈加護的鱗甲,反過來被這個青麵鬼所利用,就像是一具玩偶,整個過程裏什麽反抗都沒能做出來。
那感覺實在太屈辱,也太無力了一點。
西摩爾獨自靜思了幾個小時,才給自己重新樹立起來的信心,不免又被剛才的經曆蒙上了一層陰影。
‘不,不用急著動手,等將軍府其他人趕過來,火槍數量多的情況下,我的優勢更充足……’
他正在說服自己的時候,關洛陽忽然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揚起自己的一隻手。
“喂,你應該聽得懂我說的話吧,你知道我手上的花紋是怎麽來的嗎?”
在關洛陽故意展示的情況下,青銅色的古樸花紋,也似乎泛起了一點點奪目的光暈。
迪蒙西摩爾的瞳孔一縮,變得纖細、豎立起來。
“你!!!”
他嘶吼道,“你怎麽敢?!”
遍布著鱗片的冰寒身影,一撲之下,腳步就已經越過了大半個院子的距離。
冰冷憤怒的氣流和陰影,壓在關洛陽臉上。
關洛陽身上毛孔一閉,汗毛皆豎,從跪姿一變,閃身迎上,左臂手肘先撞,被西摩爾一手封擋,但豎立的小臂上端,拳頭彈開,五指一晃。
西摩爾下意識另一隻手護雙眼,耳朵裏卻嗡的一聲,腦袋一昏。
關洛陽右手捶勁,打中他的耳朵,鱗片的紋路竟然及時帶動肌肉,封住了耳孔,這一拳連血跡都沒能打出來,但卻讓他身子失衡昏沉向一邊。
帶著青銅花紋的左手變式向前一抄,中指刺中了西摩爾頸紋的位置,使他下巴張開,拇指已經扣入其口中,向下一撕。
這一撕是虎口扣殺的力量,關洛陽所擁有的那股熱流,在這個時候全部湧向左手,硬生生撕裂了西摩爾嘴巴兩邊的鱗片,把他的下巴扯了下來。
鮮血迸射在關洛陽身上。
劇痛的刺激,使西摩爾清醒過來,但卻連慘叫都無法發出,雙手狂揮亂舞的時候,關洛陽已輕鬆後退幾步,避開了他無力的垂死掙紮。
這種重傷和大出血,使西摩爾在幾秒鍾的清醒後,就眼神渙散,瞳孔擴張,失去了意識。
創口慘烈的屍體,撲倒在地,更多的鮮血流了出來。
將軍府裏的騷亂在持續,越來越多的地方燃起了火光。
……
東方天色微白,但整個世界,好像還沉淪在長夜的迷夢中,眷戀著朦朧的霧氣,不願意徹底清醒過來。
江畔的碼頭逐漸熱鬧起來。
這時,滾滾黑煙如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想要登船的乘客,駐守在江邊的大批兵馬,都很快就看出了起火冒煙的那個方向。
“那是……將軍府?怎麽會這麽大的煙?”
“你過來的時候沒聽見槍聲嗎?將軍府那邊的槍聲可響了好一陣子了。”
“難不成是被燒了嗎?”
人群之中,議論紛紛,但都壓低了聲音。
不知道哪裏來的聲音,大叫起來。
“廣州將軍死了,將軍府裏的人幾乎全都被殺了,整個將軍府都燒起來了!”
眾人驚異的聲音終於抑製不住,駐守在此處的兵馬,也爆發出一陣**。
有官兵大聲斥罵,不準胡言亂語,但很快就有一部分人朝將軍府的方向趕過去,要幫忙救火。
一片混亂之中,江上傳來汽笛的聲音,趕著上船的人,顧不得再看熱鬧,急急忙忙趕往自己要去的船上。
馬誌行裹著風衣,戴著寬簷帽子,在人群的亂象之中,隻隨便遞了一下船票,就混上了輪船去。
名冊被他緊緊的收在懷裏,到了甲板上,卻止不住地眺望廣州城的方向。
那個人確實做到了。
但是不知道他的傷勢有沒有加重,不知道會不會已經……
馬誌行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看見岸邊有一個短發青年,身上隨意的披了一件寬大的衣裳,舉著手朝這邊揮了揮。
‘路上珍重啊,再見!’
沒有聲音傳過來,但馬誌行看懂了那個口型,心思安定了下來,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點微笑,抬起手掌揮了揮,低聲的作出回應。
“再見!”
“保重!”
岸邊,目送輪船遠去之後,關洛陽轉身離開,手掌收攏了一下從將軍府順出來的這件衣裳。
這衣服對他來說實在太寬大了一些,但正好可以避免被他身上的血跡直接浸透。
脫離了戰鬥的狀態之後,他又鎖住了傷處,沒有讓其繼續流血,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失血過多,腦子裏麵好像總有什麽東西嗡嗡嗡的叫著。
“還是先找個地方休息一陣子,再回去找田伯吧。”
關洛陽這樣想著,輕輕拍了拍太陽穴,恰在此刻,令人難受的嗡鳴驟然一清。
分不出是聲音還是圖像的東西,忽然在他腦海中流淌出來。
【鱗羽之決,延綿千年。
以純粹欲念為開端的爭鬥,即使最初的雙方消亡,依舊在圖畫上,維持著漫長的均勢,直到千年後的繼承者落下最後的一筆。
勝出者,青鳥之裔,按照賭約,將繼承雙方遺藏。
移轉……不通過……檢測……勝出者並非登記在冊的輪回者,默認選項開啟。
繼承程序取消,改為轉贈輪回者正式選召機會。
程序執行。】
關洛陽被這股瞬間湧至的信息,衝擊的有些失神,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什麽?!”
“等等,這……”
話沒說完,有輝光如漩,一閃而過。
呼——
江上的風帶著濕氣吹來,旭日的光輝照耀到這裏,可風和光拂過的地方,已經沒有人站在那裏。
遠天交界,孤獨的輪船將奔赴巨變的序幕。
天地清濤疊起,長夜之後,無數熱血的攢聚,將是最攝人的清醒與裂變。
可從昏昧的序幕抵達那輝煌的正篇,卻不是一年或十年可以完成的事情。
且待晝夜冬夏,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