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一輛黑色汽車停在季家門前。

房子裏的燈熄滅,穿著黑衣的少年從院子裏走出,懷裏抱著一隻黑貓,身後跟著兩個渾身散發陰氣的鬼魂。

鬼少年早就習慣了季思危不坐輪椅的樣子,每次和季思危站在一起都悄悄往上飄,腳底距地十公分,如此一來,他看著比季思危還高出一兩公分。

遊亭亭十分渴望牽季思危的手,但小木偶盯得死死的,她自知打不過,不敢造次。

車窗下移,葉囂探出臉,薄唇微翹:“喲,這是哪家的大帥比?”

“別貧。”季思危坐副駕駛,鬼少年和遊亭亭坐後座。

普通人眼裏,這輛滿載的車就坐了兩個人和一隻貓。

葉囂發動車子,問道:“你痊愈這件事,家裏人什麽態度?”

季思危按住在車裏爬來爬去搞小破壞的小木偶,隨意答道:“他們挺高興的,病因本來就奇怪,他們沒有深究我痊愈的原因。”

“有些事情就是很難解釋的,不過萬事皆有因果,時機到了,你可能就知道病因了。”葉囂話音一轉:“那你準備什麽時候回去上學?”

季思危道:“等銅錢解封後。”

“真相對你來說很重要嗎?”葉囂握緊方向盤,凝視著前方:“你有沒有想過,這個真相很可能會打破你平穩的生活,讓一切回不到原本的軌道上。”

“想過。”季思危對上小木偶明澈的雙眸:“為了追求真相,我寧願舍棄一切。”

“看來你真的下了很大的決心。”葉囂微不可察地歎息一聲:“師叔常說,每個人的道都不同,自己的道要自己悟。或許你的決定是對的,不管如何,要是遇上麻煩了,我和師叔永遠是你的後盾。”

季思危笑著點了點頭,問他:“先別說我了,說說今晚的任務吧,我對事務所的了解太少了。”

“今晚的任務呢,算不上難,但也不容易。”葉囂收起笑容,難得正經起來:“你知道白鵝潭島吧?”

季思危:“知道。”

白鵝潭島在羊城西南部,曾經是英法租界,島上有很多歐陸風情的建築,現在是羊城著名的旅遊區。

學校組織春遊秋遊的時候,那裏是提名最多的地方。

細數起來,季思危在那裏的童年回憶也不少。

葉囂說:“島上有個公園,叫沙洲公園,那裏就是我們今晚的目的地。”

季思危回想起上一次談話:“我記得你說過,這兩天隻有遊魂公園一個要緊單子,遊魂公園就是指沙洲公園嗎?”

“沒錯。”葉囂側頭看了一眼季思危,故作神秘道:“遊魂公園這個名字可不是我取的,這是業界對沙洲公園的稱呼。”

季思危:“為什麽?”

這個名字確實有些詭異,光是聽著,就讓人聯想到飄**在半空中的靈體。

葉囂摸了摸鼻子:“還記得我們在哪認識的嗎?”

季思危說:“天灣廣場。”

“你去過天灣廣場,自然知道那裏別有洞天,白天的時候就是一冷清商場,一到夜晚就成了孤魂野鬼的樂園。當然啦,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八惡徒被我們收拾了,靈物歸位,孤魂野鬼也都投胎去了。師叔還給商場老板改了風水局,之後應該能安生幾年。”

葉囂像是要考他:“你知道天灣廣場亂象的原因嗎?”

季思危回答:“因為它位於龍脈的龍牙位置,而鎮壓龍牙凶氣的八口棺材空了。”

“沒錯。”葉囂摸出一張紙扔給他:“瞧瞧,看看能不能看出點什麽。”

季思危展開一看,隻見頂部寫著“羊城手繪地圖”幾個端正大字,地圖被折出幾道褶皺,但不影響觀看。這地圖應該是繪製給遊客看的,重點標注了一些出名的旅遊景點,畫風很清新可愛。

季思危一眼看到白鵝潭島,又去尋方才提到的天灣廣場。

天灣廣場不是旅遊區,但它的靈異故事“聞名遐邇”,竟也有單獨標注。

兩個地點結合一看,季思危發現它們距離雖遠,卻同在一條山脈上。而且白鵝潭島後麵就是珍江。

葉囂饒有興致地提了一句:“你看白鵝潭島的形狀,像什麽?”

季思危仔細一看:“像個扇形。”

葉囂被他逗笑了:“什麽扇形,我們這又不是上數學課,你能不能用藝術的眼光去看待它。”

季思危:“別賣關子,告訴我吧。”

葉囂還想再逗一逗他,不過看到他“求知若渴”的眼神,還是直說了:“你不覺得它很像一根尾巴嗎?天灣廣場和沙洲公園同屬一條龍脈,一個在頭一個在尾,都是最凶的地方。”

再去看那張地圖,季思危看到的東西果然不一樣了。羊城的中軸線上,像匍匐著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龍尾垂入珍江,掀起一圈圈波瀾。

雖然這根尾巴有些抽象。

季思危把地圖重新折好:“龍頭有鎮壓的風水陣,龍尾難道沒有嗎?”

“有,但年代久遠,最近有些鬆動了。”葉囂這次回答得挺幹脆:“這是曆史遺留問題,得往老年曆上掰扯掰扯了。鹹豐年間,白鵝潭島成了租界,後來還填了些地,才湊成現在這個模樣。聽我師叔說,當時整個島都在動工,拆舊房子,起高樓……這一拆把古廟也拆了,在原來的位置上建了教堂。原本釘入地下的八根啄龍錐隻剩下六根,靠著業界幾個大佬修修補補的,勉勉強強撐到現在。”

季思危點點頭:“所以這個小島為什麽叫遊魂公園?”

“風水陣不穩,容易滋生邪物,再加上那裏的建築十之八九都是入了保護名錄的,沒人住的空宅子招靈啊,附近的孤魂野鬼都想去那裏安家。”車子上了高速,葉囂頓了頓,又繼續說:“白天活人去旅遊,晚上遊魂去散步,所以業界都叫它遊魂公園。”

季思危想起關於沙洲公園的回憶,當時他還看不到世界的另一麵,現在想想,可能當年他們戴著小黃帽跟在老師屁股後麵觀賞建築的時候,屋子裏可能有好幾雙眼睛在觀賞他們。

回憶突然變味了,季思危及時打住。

“說了那麽久,我們這次的任務到底是什麽,清理島上的遊魂?”

季思危知道不可能是去修補風水陣,葉囂也說了,這種事得業界大佬來。

“我們不怕孤魂野鬼紮堆,它們以前在那裏借住,吹吹水相相親,隻要不害人我們也不會過多幹涉。”葉囂說起來就頭疼:“幾天前,白鵝潭島上突發火災,出了二十幾輛消防車才撲滅大火,這次火災燒毀了兩棟建築,不過沒有人員傷亡。聽起來並不嚴重是吧?”

季思危:“確實。”

毀了兩棟曆史建築當然可惜,但沒有人傷亡是不幸中的萬幸。

可葉囂的表情並不放鬆:“火災過後,附近的風水師去查看過,建築下麵的啄龍錐不見了。”

季思危聞言坐直了,盯著葉囂的側臉:“也就是說,現在白鵝潭島地底隻剩下五根啄龍錐了。”

“沒錯,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有人借火災偷走了或者破壞了啄龍錐,他的目的很可能是拆白鵝潭島的風水局。”葉囂與季思危四目相對,很快又挪開看向前路:“啄龍錐和你那聚魂鈴一樣,都是神物,活人拿了掉三魂三魄,普通鬼魂一碰就灰飛煙滅,敢對它動手的絕對不是泛泛之輩。”

季思危:“你的意思是,另外五根也有危險?”

“而且危在旦夕。”葉囂有些愁眉不展:“我前麵說了,不怕孤魂野鬼紮堆,我們最怕的是孤魂野鬼搞組織。這次事件那麽周密,可能是團隊作案,放任不管,等這個組織壯大起來必然會釀成大禍。我們這一去呢,不是馬上要揪出幕後黑手,隻是去考察。”

如此一來,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

季思危見過天灣廣場的亂象,知道風水局被破後,白鵝潭島將麵臨什麽問題。

他和研討會交過手,也知道一個強大的鬼怪組織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八尾貓趴在季思危腿上聽著他們的對話,眼睛半眯著,即將進入夢鄉。

季思危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它的背脊,思考了片刻:“我們事務所還管這麽大的單子?”

印象當中,葉囂一般接的單子都是幫人驅邪去黴運,算算命看看風水,逢年過節替人掃墓燒紙……

除了天灣廣場那一單,沒見他接過那麽凶險的單子。這種程度的“單子”,可是和羊城的氣運息息相關。

葉囂一拍腦袋,終於想起重要的事:“師叔讓我給你介紹介紹事務所來著,我差點忘記了。”

季思危:“……”你這是已經忘記了吧?

“讓貧道想想該怎麽和你說……”葉囂抿著薄唇想措辭:“無規矩不成方圓,地底下地麵上都得有管事的,不然強者剝削弱者,世間就亂了套。”

季思危點頭:“確實是這樣。”

“地底下管事的組織稱為幽冥,最大的領導是閻王。”汽車下了高速,葉囂扭臉看季思危:“你和幽冥有過交集是吧,你曾經當著我的麵召喚過黑無常,這件事我印象深刻。”

季思危:“那次是意外,我和黑無常在那之後並無聯係。”

準確的來說,他當時是被幽冥利用了。

“姑且放下這個問題,我們來說說地麵上的事。”葉囂放慢車速,拐彎,駛入一條林蔭路:“從前有個手眼通天的人……可能算是神吧,他創立了天師衙門,負責維護人間人鬼妖三界的秩序,權責甚至比閻王還要大。師叔說他們私底下管這個創立者叫‘活閻王’。”

小木偶突然跌坐在擋風玻璃後麵,手臂與車載香水一碰,撞出“哐當”一聲。

季思危的心髒隨意一跳,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心底裏悄悄伸出了芽。

“後來,在一次滅世危機中,活閻王為挽救蒼生犧牲了,魂飛魄散。從此,再沒有第二個有能力同時監管三界的人,他手底下的人同心協力,把天師衙門演變成特殊案件管理局……”葉囂話語間透露出些許敬佩之情:“你可以把它理解為,管滯留人間的鬼和入世的妖的相關部門。”

小木偶撲進季思危的懷裏,揪住了他的衣扣。

八尾貓被這一驚,也緩緩轉醒,用腦袋蹭季思危的肚子,還試圖鑽進去,被季思危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後頸,這才偃旗息鼓。

後座的鬼少年和遊亭亭聽得入迷,他們做了很多年鬼,對這些事卻隻有一知半解。

季思危安撫了一下小木偶,回過神來:“這個特殊案件管理局,勢力遍布全國?”

“可以這麽說。”葉囂狡黠一笑:“不如你猜一下,監管羊城陰陽兩界秩序的負責人是誰?”

“你這麽問,一定是你我認識的人。”季思危眼眸倏地冒出一團紅霧:“難道是大叔?”

“一猜就中,沒意思。”葉囂嘴上抱怨,唇角卻揚了起來:“師叔原本不想接任,隻答應代班三年,結果上麵的人套路深,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到如今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他老是抱怨事務繁多,沒有自由,不能去雲遊四海,天天想撂擔子不幹了。”

季思危對傳單大叔的身份好奇不是一天兩天了,原本以為是個大隱隱於市的世外高人,沒想到他入世挺深的。

看著那麽不靠譜的人,工作居然那麽正經。

百無禁忌事務所看著規模小,他加入之前,正式員工就傳單大叔和葉囂兩人。誰能想到,這小小的事務所負責監管羊城陰陽兩界呢?

難怪研討會的成員聽到事務所的名字就慫了。難怪傳單大叔有底氣幫他保管聚魂鈴和稱心如意筆。

羊城水深,他再一次有這種感悟。

季思危挽起衣袖,呼了一口氣:“你說事務繁多,都有哪些事務?”

葉囂一笑:“收租。”

季思危不解:“嗯?”

葉囂笑意更深:“羊城地界內,和陰魂有關的事我們都得管,上至調節羊城風水氣運,下至處理打架鬥毆、尋仇鬧事等案件,我們管這叫收租。”

季思危:“那大叔腰間那幾大串鑰匙是……”

“那都是些凶宅的鑰匙,近幾年房價漲得厲害,師叔也算得上大富翁了。”葉囂揚了揚眉:“對了,事務所裏麵不是有很多上了鎖的房間嗎,裏麵關著的都是最凶惡的犯人,你最近出入變多了,小心一些。”

季思危愣住:“……好。”

到底還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啊?

“讓貧道想想還有什麽要交代的。”葉囂輕輕敲著方向盤:“除了師叔,還有一個人妖兩界秩序的負責人,叫引魂,不過我們平時很少打交道,你不用太在意。”

季思危記得這個名字,世間一共兩枚聚魂鈴,另一顆就在引魂手裏。

季思危問:“引魂是人還是妖?”

“是人。”葉囂說:“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有。”季思危湊近他,目光清明:“大叔今年多少歲了,他不會變老嗎?”

葉囂找了車位停下車:“貧道也很好奇這個問題,但屬實不知道。貧道小的時候師叔就是現在這樣,這麽多年過去了,一條皺紋沒長。”

“我們到了。”葉囂想了想,補充道:“羊城十四區,每個區都有一個區長,是師叔的下級,這裏屬於天灣區,區長剛上任不久,對業務不太熟練,所以這活兒就落到你我頭上了。”

季思危一聽,想起他被幽冥坑的那一次,就是和天灣區負責人有關。

如果沒猜錯的話,新上任的區長應該是他親手聚魂的十二先賢。

季思危抬頭:“天灣區的區長是誰?”

葉囂果然答道:“十二先賢。”

兩人對視,目光各暗藏風波。

那晚葉囂及時來接自己,恐怕不是給他定了位那麽簡單。

那件事情,葉囂知道多少內情真的不好說。

車停在大樹底下,路燈被繁茂的樹葉吞了大半,車廂裏很暗,兩人的眼眸卻很亮。

季思危最終什麽也沒說,率先移開目光,解了安全帶:“既然到了,就下車吧。”

身為朋友,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季思危心裏有杆稱。

晚上天冷,季思危放下衣袖,讓八尾貓自己走。

它再不運動運動,體重就要超標了。

八尾貓懶懶散散的“喵嗷”了一聲,慢騰騰地走在他旁邊。

小木偶今天不知怎麽格外粘人,放在肩上都不肯,非要貼著季思危用手捧著。

島外倒是人聲鼎沸,燈紅酒綠,白鵝潭島上卻燈光慘淡,好幾盞路燈都滅了,路上沒有行人,他們沿著江邊走,江風一吹,冷嗖嗖的。

大部分商店都打烊了,隻剩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在堅強營業,招牌的燈比路燈還亮堂。

今晚葉囂說的信息量有點大,季思危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

吹會兒風正好把雜亂無章的思緒壓下去。

一路無言,直到走到便利店前,葉囂才停下腳步,開腔道:“這家店是咱們的人開的,發現啄龍錐不見的就是這兒的店長。”

季思危抬頭一看,隻見商店的招牌上寫著:“冚家便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