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十分驚魂

無心總不回來,月牙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黑洞洞的夜裏等待。顧大人眼前晃著一對大饅頭,叼著煙卷蹲在一旁陪她。眼看月牙心不在焉的直往院外望,他沒話找話的開了口:“師父倒是總有生意上門,可半夜把你一個大姑娘留在家裏,真是太不安全了。”

月牙沒理他。

顧大人斜著溜了她一眼,天黑,看不清臉麵,能看清身形:“我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師父沒想著給你找個人家?妹子再好,也不能養一輩子不是?”

月牙終於開了口:“我不是他妹子。我倆也是前一陣子才認識的。我沒家,他也沒家,我倆說好了,過兩天就成親。”

顧大人一聽,當場有了失戀的感覺,煙卷都滅了:“啊?你倆不是兄妹啊?”

月牙搖了搖頭:“不是。”

無心蹲在荒野上,雙手捧著自己的上半個腦袋。很憐惜的摸了摸腦袋上麵的短頭發和眉眼,他徒勞的想把它扣回頭上。腦漿淋淋瀝瀝的流了他滿脖子,他依然是疼。

他很冷,很累,疼得像墮進了火海裏。他想回家去,讓月牙擰把熱毛巾給自己擦一擦,可是未等他站起身,半個腦袋自己落到了地上。一直想要對月牙講明自己的真麵目,始終是找不到機會,如今機會來了,他想瞞都瞞不住了。

或許,自己都不該再回去,免得把月牙活活嚇死。嚇不死,也可能嚇瘋,雖然月牙也算是膽子大的姑娘了。

夜色越來越濃了,濃到極致便會轉淡,轉淡了,天就亮了。回還是不回,他必須馬上作出決定。如果真的拖延到了天亮,鎮子邊上人來人往,他想露麵都不能夠了。

無心解開衣裳,把自己那半個腦袋藏進了懷裏。猶猶豫豫的站起身,他想自己遲遲不歸,月牙一定擔心極了。回去一趟吧,就算月牙不要他了,他也想再見月牙最後一麵。

月牙坐在小板凳上,看出天要亮了。

自從在院子裏燒過火之後,蚊子倒是被熏走許多,直到此時才漸漸重新聚攏。她一邊啪啪的拍蚊子,一邊對著門外望眼欲穿。顧大人百無聊賴的坐在一旁,想要強|奸月牙,又怕無心回來饒不了自己,正是意**之時,他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了無心的聲音,輕輕的,怯怯的:“月牙,我……我回來了。”

顧大人嚇了一跳,月牙則是一躍而起:“你怎麽才回來?”

院門一側伸進一隻蒼白的手:“別過來,我受傷了。”

月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說的就要往裏拽:“受傷了?趕緊讓我瞧瞧!”

無心沒有動,又說了一句:“你不要怕。”

夜黑如墨,月牙隔著一層籬笆,朦朦朧朧根本看不清他,急得都要生氣了:“我怕什麽?你讓騷狐狸精把臉撓了?”

無心從大門一側緩步走出。而月牙直勾勾的看著他,明明大概看清了輪廓,可就感覺自己沒看清,看錯了!後方的顧大人也站了起來,不說話,對著無心使勁揉眼睛,

末了,月牙顫巍巍的伸出了手,摸上了無心的麵頰——麵頰隻剩下了一半,不夠一手摸的。

“腦袋呢?”月牙的聲音吊成了一根線,又高又細的重複了一遍:“腦袋咋了?”

隨即她兩眼一翻,向後仰了過去。

她一仰,顧大人怪叫一聲,扶著她就往後退,一鼓作氣退進了堂屋。“咣”的一聲關了房門,顧大人哆嗦著掏火柴點油燈,而月牙背靠門板癱在地上,一口氣慢慢的緩過來,她睜開眼睛怔了一瞬,帶著哭腔又開了口:“腦袋呢?”

顧大人撲到她的麵前,巴掌在鼻梁上比量著一橫,壓低聲音急促問道:“是不是往上就沒了?我沒看錯吧?是不是沒了?”

月牙把嘴一咧,嗚嗚哭著點了頭。不料正在此刻,身後的門板有了震動,是被無心輕輕敲了一下。

無心站在門外,隔著房門開口說道:“月牙,你別怕,我做了鬼也不會害你。我是一時疏忽,被嶽綺羅劈掉了半個腦袋,但是我不會死,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月牙抬手一拍大腿,哭得滿臉都是眼淚:“哪有沒了半個腦袋還不死的?你——你——”

說完兩聲“你”之後,她忽然一愣,抬眼去看顧大人,顧大人也是目瞪口呆。對啊,少了半個腦袋的人,怎麽還可能一路走回家來?無心方才說的都是什麽話?

顧大人慢慢抄起了刀,對著月牙做了個無聲的口型:“鬼?”

月牙張著嘴挺身離了門板,四腳著地的向前爬去。而無心沒有得到回答,忍不住抬手又敲了敲門:“月牙?”

月牙一轉身坐在地上,幾近崩潰的哭叫道:“別進來!你是人還是鬼啊?你別進來!”

門外果然安靜了。

月牙縮在爐灶後麵,抽抽搭搭的一直哭。好容易得了個如意郎君,眼看著就要成親了,沒料到一夜不見就少了半個腦袋。少了半個腦袋,不知道算人還是算鬼。讓她跟半個腦袋的人過一輩子,嚇都嚇死她了,怎麽過得下去?可是無心既然沒有死,她不要他了,他怎麽辦?他腦袋缺了一半,到哪兒都是怪物了,還有誰能管他?

月牙哭得肝腸寸斷,又心疼自己又心疼無心,哭的怕都忘了。窗外一點一點見了亮,顧大人怕鬼不怕人,一見太陽就有了底氣。手裏攥著他的砍刀,他不耐煩的對月牙說道:“哭能哭出個屁用來?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真要是半死了,我就給他補一刀,讓他走個痛快,你也不用怕,難道我不是漢子嗎?嫁不了他就嫁我,我不比他強?”

話音落下,月牙站起來,卻是率先一步拉開了房門:“不用你,我自己出去,我不怕他。”

淩晨的空氣是清淩淩的涼,月牙走進院子裏,發現無心不見了,堆好的柴禾垛卻是亂糟糟的沒了形狀。她奓著膽子靠上近前,就發現柴禾垛下伸出了兩隻腳,一隻穿著鞋,一隻光著,正是無心的腳。

猶猶豫豫的彎下腰,她試探著伸出一隻手,在那赤腳腳背上摸了一下。赤腳的腳趾頭立刻動了動,隨即無心的聲音從柴禾垛裏傳了出來:“月牙,你放心,我不會出來嚇你。你如果還是害怕,那我天黑就走。”

月牙聽了他的聲音,還和平時一樣沉沉穩穩的,不禁難過的心如刀割:“無心,你說實話,你到底是個啥?我都是要跟你成親的人了,你不能瞞我騙我。”

無心沉默片刻,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終於到了這一關。

“我不知道我的來曆。”柴禾垛裏的無心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經活了多少年。我不長大,也不衰老,更不會死。我的骨肉正在生長,過一陣子我又會有個囫圇腦袋,就和先前一樣。”

顧大人走了過來,蹲在一旁靜靜的聽。而無心繼續說道:“月牙,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我也不能讓你生兒育女。”

顧大人開了腔:“我明白了,你就是一個長生不老的太監唄!”

柴禾垛裏猛然伸出一隻慘白的手,分毫不差的扯住了顧大人的衣袖:“信不信我日了你?”

顧大人驚叫一聲,很靈活的從外衣裏麵逃了出去:“我鬧著玩的,你別當真啊!”

月牙默然無語的站起身,徑自走進了西屋裏去。關了房門又關了窗,她盤腿坐到炕上,把自己預備的嫁衣全翻了出來。布料全是鎮上最貴的,摸著別提多厚實了,顏色又鮮又正。她沒娘家,是自己嫁自己,嫁得滿意極了,心裏美得像是揣著一盆火,紅紅火火的要和無心過上一生一世。

沒想到,無心都不是個真正的活人。

她把自己和無心的新衣裳全摸了個遍,摸完之後靠在牆上,眼淚就順著眼角往下流。她小時候隻在老家讀過兩年私塾,說不出“一見鍾情”之類的好詞,她隻會說“一眼就相中了”。

對於無心,她便是“一眼就相中了”。一眼之間都能生情,她和無心都互相看了多少眼了?生出的感情比山都高,比海都深了。讓她收拾起小包袱另尋夫君,她寧可剃了頭發當姑子去。除了無心,她誰也看不上了。

到底應該怎麽辦,月牙也沒了主意,自己在炕上坐著哭,躺著哭,把辮子扯散了打滾撒潑的哭。哭到最後哭不動了,她趴在炕上歇了一會兒,起身編好辮子擦了把臉,推開房門進了堂屋。

抬起袖子又抹了抹淚,她紅著眼睛走到灶前,開始照常生火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