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上陽光
無心沒有跑遠,因為想知道指揮部裏到底是要出什麽事情。直升飛機隻有一架,不可能再有士兵從天而降,於是他拉著蘇桃躲在暗中,審時度勢的走走停停,一條街一條街的撤退。最後他們繞了個遠,很巧妙的溜進了一中對麵的破廠房裏。廠房受過一次炮轟,如今斷壁殘垣高高矮矮的矗立在月色下,無邊無際的占據了很大一片地盤。
無心和蘇桃埋伏在半截牆後,看到一中的校門大敞四開,守在指揮部裏的人,無論男女,都被刀槍逼著站成了一隊。武器也被盡數收繳了,因為指揮部裏沒有主心骨,所以上上下下都很痛快的投了降。有人高聲質問解放軍的來曆,但是馬上就被槍托封住了嘴。
無心和蘇桃,因為兩人的來曆全都不禁推敲,所以對於自由都很看重。眼看解放軍把指揮所的一大隊人押解走了,他們溜進了一處有棚有頂的空平房裏,靠著牆坐下喘氣。喘了沒有兩三口,無心靈機一動,把自己和蘇桃臂上的紅袖章全摘掉了,團成一團塞進書包裏。袖章上帶著聯指字樣,如今聯指莫名其妙的被軍隊一鍋端了,他們不能再頂著聯指的名義露麵。
最後一隊解放軍也撤走了,樓門和校門全被貼了封條。無心對著蘇桃一笑:“明天的日子,又不知道該怎麽過了。”
然後他一手托了蘇桃的後腦勺,借著月光仔細看她臉上的傷:“疼不疼?”
蘇桃不假思索的答道:“不疼。”
頓了頓,她小聲的改了口:“有一點點疼
。”
無心放下了手,對著她苦笑:“打成小花臉了,好在沒傷皮肉,慢慢等著淤青退吧。”
蘇桃望著無心,看到無心的半邊麵孔被月光鍍了一層溫柔的光芒,還看到無心的眼睛是綴著星星的無垠夜空。其實她並不很在乎自己被打成小花臉,因為她如今的身份,和一張醜臉子正相襯。橫豎都是不得見光,**的巨浪,早把她卷到了人間最邊緣。
一隻野貓在門口向內探頭縮腦,見有人在,便豎著尾巴飛簷走壁的逃了。夜裏起了風,在房裏能聽到微微的風聲。無心本是靠著牆壁席地而坐,此時便扭頭去問蘇桃:“冷不冷?”
蘇桃縮在舊軍裝裏,“嗯”了一聲。無心得了回答,便側身握住她的手臂往懷裏帶。雙方都是心有靈犀,蘇桃順著他的力道,不言不語的坐上了他的大腿,趴上了他的胸膛。閉上眼睛靜靜呼吸,她想無心用腿和手臂給自己圍了一個家。
無心重新靠上牆壁,歪著腦袋去看窗外的一輪白月亮。蘇桃的頭發亂了,後腦勺毛刺刺的抵著他的下巴,濃厚長發中分梳開,露出一線熱烘烘的青白頭皮。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軟軟的帶著分量,透露出十分的軟弱,十分的依賴。
無心輕輕拍著蘇桃的手臂,想讓蘇桃睡一會兒。在他的眼中心中,蘇桃是小貓一樣小狗一樣,小嬰兒一樣小天使一樣;無知無邪,無產無辜。
蘇桃的呼吸漸漸平和深長了,顯然是已經朦朧入睡。白琉璃無聲的爬出書包,盤在蘇桃的手臂上昂起頭。無心抬手握住他的頸子,然後低頭吻了吻蘇桃的頭發,又抬頭吻了吻他的嘴;一顆心忽然無比的蒼老了,仿佛蘇桃和白琉璃都是他的孩子。
手一鬆,雪白的蛇頭立刻向後一避,白琉璃在黑暗中現了形。大睜著藍眼睛怒視無心,他似乎是又感覺自己受了冒犯。然而無心抱著蘇桃閉上眼睛,很安靜的垂下了頭。
白琉璃凝視了無心片刻,轉身去找板磚,沒找到,於是附回白蛇身體,決定算了。
天明之後,無心和蘇桃從廠房的一側廢棄偏門中出了來。飯盒裏的窩頭和菜已經被他們分而食之,吃得不飽不餓,反倒逗出了饞蟲。天氣暖和,夜裏露宿也凍不死,於是蘇桃感覺活在破廠房裏也不錯
。一手拉著無心的手,她在磚頭瓦礫之中很靈活的跳躍行走。廢墟之中,偶爾會有波斯菊在陽光與風中搖搖曳曳。夏天還沒到,可是波斯菊已經鼓了花苞。蘇桃搖了搖無心的手,指著波斯菊給他看:“我家院子裏到處都是它。它可好養了,不用管,自己就能開滿一夏天。”
無心深一腳淺一腳的站在廢墟裏,轉身扶她越過矮矮的一堵殘牆:“野花嘛,當然好養。”
蘇桃緊趕慢趕的追逐著他:“不是野花,它有名字的,叫波斯菊。”
無心很驚訝:“怎麽著?它還是波斯來的?”
蘇桃成了個自鳴得意的小女孩,因為有人寵,所以不耐煩:“哎呀,不是的。”
說完之後,她偏過臉去看無心。無心也看她,看她右邊臉蛋上赫然一道寬寬的瘀傷,正是青中透紫,紫裏滲紅。
邁開步伐繼續前進,無心咕噥了一句:“我應該宰了黑背。”
說話的工夫,兩人上了大街。街上倒是沒有解放軍,然而四處可見帶著紅總袖章的糾察隊。無心略略一動腦子,大概猜出了其中前因後果——早就聽小丁貓提起過,紅總背後是有軍方支持的。軍隊的番號,他記不住,總之任務是從外地過來“支左”。天下還沒有哪家造反派肯承認自己是“右”的,你左我也左,看你軍隊支持哪一方。顯然,在這支軍隊的眼中,紅總為左,聯指為右。而在另一方麵,省委似乎是另有看法,否則聯指在保定的總部不會源源不斷的弄來槍支彈藥;文縣的分部也不會有膽量跑去長安縣衝擊軍械庫。
文縣肅靜而又熱鬧了,無心在街上走了一圈,聽了滿耳朵的片言隻語,經過一番拚拚湊湊,他得知了這樣一個事實:小丁貓已被軍方活捉、押回保定;聯指總部也受到了極大威脅,很有可能會被定性為反革命組織。
紅總卷土重來,單看街上的氣氛,也知道今天必定會有一場熱烈的慶祝遊行;熱烈之餘,又別有一層恐怖——紅總正在滿城抓人,凡是和聯指有關係的人,如今全成了糾察隊的逮捕對象。聯指會殺人,紅總同樣會殺。
無心在空氣中嗅到了濃烈的血腥氣,心裏後悔自己當初不該往文縣來。當初抗戰的時候,就數冀中平原的遊擊隊打得熱鬧;打出了成績也打成了傳統;如今農民們放下鋤頭抄起槍,依然不怯
。千裏大平原,烽火漫長天。村裏打得比城裏還熱鬧。但他一轉念,又想自己若是不來文縣,現在世上可能已經沒有桃桃了。
無心和蘇桃進了一家小飯館,買了二十個燒餅和一盤炒菜,以及一大塊鹹菜疙瘩,又在水龍頭上灌滿了水壺。狼吞虎咽的填飽了肚皮,他們將餘下的燒餅和鹹菜疙瘩揣進書包,挎上水壺要回破廠房去。不料剛一出飯館,便遇上了糾察隊封鎖道路。整條街上的人都老實站好了,一一接受盤問。及至輪到了無心和蘇桃,兩人乖乖的背了一段**語錄,言談舉止都沒有破綻。可就在糾察隊員轉身要走之際,白琉璃忽然從書包縫隙裏向外一頂,正是頂出了一團紅布。原來他在書包裏和鹹菜疙瘩作伴,實在是被熏得不能忍受,所以吐著信子想要出來透一口氣。不料一時慌張,他竟然一頭頂出了書包裏的私貨。
糾察隊員彎腰撿起紅布,展開一開,正是印著聯指字樣的兩隻袖章。雙目放出凶光,他像見了寶貝似的盯住無心和蘇桃,同時大喝一聲:“來人啊,又逮著兩條漏網之魚!”
無心和蘇桃全傻了眼,沒想到白琉璃會如此添亂。立刻有人端著步槍衝上來了,吆喝著讓他們自己往前走。路口停著一輛大卡車,卡車後鬥站滿了灰頭土臉的乘客,全是紅總抓到的聯指分子。眾目睽睽之下,沒有逃脫的可能。無心和蘇桃垂頭喪氣的爬上卡車,知道自己這兩條漏網之魚,這回是要進油鍋了。
蘇桃蒼白了臉,心裏想起了田小蕊。很留戀的又看了無心一眼,她冷靜的下了決心。她不走田小蕊的路,一旦察覺到了危險,她會像爸爸一樣,自己給自己一個痛快。
街上的盤查還未結束,但是大卡車裝滿之後就發動了。無心用心記著沿途風景,直到大卡車把他們運入了機械廠。
機械廠和鋼廠遙遙相對,分別位於文縣兩端。和鋼廠一樣,機械廠也停工了。紅總一夜抓了上千的人,一邊抓,一邊自行尋找監獄。好在文縣最不缺少的就是工廠,工廠裏麵,空置的廠房也有的是。
一卡車人被糾察隊員用刺刀攆進了一間廠房。廠房先前不知是放什麽大機器的,上下足有兩三層樓高,從天花板向下半米處,開著方方正正的窗口,窗口倒是沒焊鐵條,因為高得猶如天窗,一般的賊根本連窗戶邊都摸不著。
頂天立地的大鐵門喀喇喇的關嚴了,幾十名男女像螻蟻一樣,沉默的或站或坐
。唯有無心仰頭望著窗口,認為自己並非真是死路一條。把蘇桃拽到自己身邊,他彎腰對著她嘁嘁喳喳的耳語了一陣。蘇桃聽到最後,半信半疑的睜大了眼睛,末了抬頭一望窗戶,她緩緩的搖了頭,壓低聲音說道:“無心,不行啊,萬一半路掉下來,非摔死不可。”
無心一拍她的後背:“夜裏你等著瞧吧,我說能爬,就真能爬。”
無心和蘇桃在廠房裏混了一天,其間大門完全不開,吃喝拉撒全是自己想辦法。無心和蘇桃就著鹹菜疙瘩吃了燒餅喝了涼水。白琉璃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悻悻的趴在書包裏不肯動。倒是無心沒有閑心和他計較,捧著書包摸著白琉璃,他趁著無人注意,和白琉璃秘密交談了一陣,給了白琉璃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及至到了入夜時分,內外還是一片寂靜。眼看周遭眾人都是一副心如死灰的德行,大門也的確是關得鐵桶一般嚴密,無心緊了緊鞋帶腰帶,又把書包挎好了。雙手拍上牆壁,他縱身向上一躍,壁虎一樣貼上了牆。
蘇桃雖然事前和他商量妥了,可是如今真要行動,還是感覺沒有成功的可能。效仿無心撲上水泥牆,她本是預備著直接碰壁,不料仿佛有股子力量在下方托著她護著她似的,她居然成功的真貼上了牆。與此同時,無心已經手足並用的爬出一段高度。低頭向下望了一眼,他見白琉璃把蘇桃舉得很穩,便放了心,搖頭擺尾的繼續向上。廠房裏有人沒睡,張著嘴瞪著眼去看無心和蘇桃,以為自己是在夢裏見了妖怪。
無心早就發現自己爬比走快,水泥牆壁粗糙不平,更是適合他攀登。一鼓作氣靠近了窗戶,他停下來歇了口氣,隨即向上一竄,把腦袋直接伸出了窗子。隻聽“咚”的一聲,他額頭一痛,竟然是合人迎麵撞了個頂頭碰。窗外隨即響起一聲驚叫,腦袋的主人在他一撞之下,一揚雙臂倒栽下去。
無心大吃一驚,手按窗台向外張望,就見一副鋼梯搭在廠房外牆上,梯下地麵站著一群手持電筒的軍裝青年。而一名彪形大漢在梯子中段使了個手舞足蹈的鯉魚打挺,竟然不但阻住下滑之勢,而且雙腳用力一蹬梯子,淩空一個跟頭翻回了站立之姿。
無心一聲沒吭的縮回腦袋,知道自己是撞在了槍口上。然而鋼梯上的大漢不依不饒,仰天長吼:“上邊的小白臉,你給老子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