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驚心
午夜時分,無心睡不著覺,坐在收發室門外看星星看月亮。在大院的另一端,一間辦公室剛剛熄了燈,想必是陳大光與朱建紅談工作談到了新階段,要開始真抓實幹了。
收發室裏很安靜,蘇桃還在長身體,隻要天下太平,她就不由自主的要貪吃貪睡。一隻來曆不明的小蛤蟆跳出草叢,蹦上了無心的腳麵。無心當即一抖腿,嘴裏輕輕的斥了一聲“去”,小蛤蟆翻滾落地,呱呱叫了兩聲,當真離去了。
小蛤蟆剛走,白琉璃又回來了
。最近他做蛇做得很辛苦,蛇皮蛻過嘴巴之後便再沒動靜,以至於他每天纏在無心給他預備好的一捆粗糙樹枝上,煩躁不堪的蹭來蹭去。白天既是十分難熬,夜裏他便必定溜出蛇身,輕輕鬆鬆的四處遊**一番。披頭散發的懸在空中,他興致很好的告訴無心:“有兩個人正在那邊的屋子裏生小孩。”
他當初找女人是為了生小孩,所以以己度人,把一切**的行為全都統稱為生小孩。
無心坐在門前的一級水泥台階上,垂著頭悶悶的答道:“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白琉璃緩緩下降,與他高度齊平:“那個女人,好像是很喜歡男人。等到那個男人走了,我可以把她帶出來給你。”
無心壓低聲音告訴他:“你不懂。男的是革委會主任,我是個看大門的。那個女人再喜歡男人,也不可能看上我。就算你把她帶到我麵前了,她也至多是給我一個大嘴巴。”
白琉璃認認真真的想了一想:“那我把她殺了,她就不會打你了。”
無心立刻搖頭:“和死人相好,我瘋了?”
白琉璃發現無心還挺挑剔。眼看無心天天夜裏不睡覺,挺著□一根棒槌在外麵當貓頭鷹,他於心不忍,實在是想伸出援手:“有辦法了。”他鄭重其事而又自鳴得意的告訴無心:“我可以上她的身。我上了她的身,你想讓她怎麽樣,我就讓她怎麽樣。”
無心終於抬頭正視了白琉璃。直勾勾的看了半晌,他清了清喉嚨,側身扶牆站起了身,低聲答道:“不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白琉璃看他神情有異,不禁莫名其妙:“真不要嗎?”
無心慢吞吞的轉身背對了白琉璃,頗為尷尬的答道:“你如果上了她的身,那我睡她和睡你不是一樣的了?你我幾十年的交情,我實在是……下不去手。”
低頭用鞋尖輕輕踢著地下一塊小小石頭,他很羞澀的又笑了一下:“再說……你可能是不知道,其實我有點怕你。”
話音落下,他隻聽耳後一陣勁風。一聲巨響震動腦髓,他被白琉璃用小黑板拍在了牆上
。白琉璃一片赤誠,想要為他排憂解難,不料他一肚子花花腸子,居然踢著石頭往邪裏想。三下五除二的把他拍倒在地,白琉璃氣衝衝的回了房,鑽回蛇身睡覺去了。
無心趴了半天才緩過這口氣。慢吞吞的坐起來,他一腔**的春情被拍得一絲不剩,十分冷靜的喃喃罵道:“他媽的,我說什麽了?怎麽還動了手?我活得真夠冤,人打我,鬼也打我。”
無心在一隻不肯遠離的小蛤蟆的陪伴下,抱著腦袋忍痛,直到前方陳大光的辦公室又亮了燈。陳大光發泄過革命熱情之後,通常要到院子裏的公共廁所撒一泡尿。無心不想和他打照麵,於是起身開門,悄悄的回房去了。
再說陳大光在廁所裏放水完畢,回到辦公室和朱建紅又劈劈啪啪親了幾個嘴。潦草的披上一身綠軍裝,他坐在椅子上彎腰係鞋帶。朱建紅站在一旁,一邊把手伸進衣服裏整理胸罩,一邊說道:“半夜三更的還回去幹什麽?怎麽著?下半夜還有人等你?”
陳大光在革委會附近有套住房,步行的話也不過幾分鍾的時間:“辦公室怎麽睡?你那屋還有張值夜班的床,我這屋屁也沒有,打地鋪啊?”
朱建紅知道他有主意,所以不是很敢惹他,隻能以柔克剛:“你終於知道你屋裏該有張床了?總讓我躺桌子,你倒是不心疼我硌得慌。”
陳大光一擺手:“行啦,我逼著你躺了?我請你來的?我告訴你,我最煩娘們兒跟我唧唧歪歪耍嘴皮子,老子沒空伺候,知道嗎?你回去歇著吧,咱們明天見,好吧?”
朱建紅知道陳大光就是沒好話,但是心裏有數,不耽誤他幹好事。而陳大光知道大門是早鎖了,又懶得再叫無心開門,於是直接跳牆出去,大搖大擺的回家了。
陳大光一走,革委會的辦公區裏就再沒了旁人。朱建紅坐在陳大光的皮麵椅子上,拉開寫字台的抽屜進行檢查,想要找出其他狐狸精的蛛絲馬跡。正是翻得來勁之時,她偶然一抬眼,忽然嚇了一跳——通過半開的房門,她看到門外的水泥台階上坐著個人!
人是背影,借著房中的燈光,可以看到他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舊軍裝,手臂上還套著個紅袖章。 朱建紅第一反應是無心來了,可是轉念一想,無心不是無故亂竄的人,而且平時也沒見他對自己有多親近。關了抽屜出了聲,她很嚴厲的問了一聲:“是誰坐在外麵?”
對方一動不動,而朱建紅視力極佳,略一歪頭看清了對方臂上的紅袖章,竟是赫然印著“聯指”二字
。渾身寒毛驟然豎起,她沒有找到趁手的武器,索性伸手拎起寫字台旁的暖壺,一挺身站了起來:“到底是誰?說話!”
居高臨下的放出目光,她發現門外木雕泥塑似的不速之客在水泥地上投下了一片陰影。唯物主義者的盔甲土崩瓦解了,她想起了她姥姥曾經宣揚過的封建迷信:鬼沒影子,人有影子。
是人就好,朱建紅隻殺人,不怕人。拎著暖壺向前又邁一步,她粗著喉嚨喝道:“小兔崽子,少給老娘裝神弄鬼!縣革委會大院是你胡鬧的地方?你趕緊給我站起來!”
終於,門外的人影緩緩的動了。一個腦袋慢慢的向後扭轉,朱建紅瞪著他的側影,就見他臉上糊著一張黃紙,黃紙滲出斑斑血跡。人偶似的將脖子扭轉了一百八十度,他在門口射出的一道光中,直直的麵對了朱建紅。
朱建紅怔了兩三秒鍾,隨即發出一聲驚叫。一雙腿打著顫的要向後轉,可她隨即想到窗戶是緊關著的,想要打開也需要時間。要通過房門往外跑,可是誰敢迎著那麽一個東西前進?一瞬間的工夫,朱建紅把什麽都看清了——外麵的東西滿身都是濕土,根本就是從地下爬出來的!想起被紅總押到城外成批槍決的聯指分子,朱建紅目眥欲裂,“嗷”一嗓子舉起暖壺,像投擲炸藥包一樣,狠狠的砸向了門外的怪物。在跑與不跑之間猶豫了一刹那,她上前幾步,“砰”的一聲推上了房門。手忙腳亂的劃了插銷,她帶著哭腔先喊陳大光,及至意識到陳大光已經走了,才絕望的又喊無心。收發室與辦公區之間隔著偌大一處空院子,此時又是午夜時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嘶叫能否驚動熟睡的無心。猛的瞧見寫字台上的電話,她得了救星,三步兩步的跑上去抄起話筒,然而話筒裏一點動靜都沒有,電話線斷了!
她拚命的拍打了撥號盤,又用力的插拔了電話線,但無論怎麽折騰,電話都成了死物。房內的電燈忽然滅了,她在黑暗中又出了一身黏膩的冷汗——電話線能斷,電線自然也可以斷。手裏死死的握著話筒,她僵硬在了寫字台前。一雙眼睛望向前方,她看到那個東西又在窗外出現了!
一張被黃紙遮去五官的麵孔從下方緩緩升起貼上玻璃,革委會不必防賊,直接就是一層窗戶,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那個東西抬起了手,一拳鑿碎了一塊玻璃。皮破肉爛的巴掌伸進房了,指甲縫裏嵌著血和泥。
朱建紅深吸了一口氣,扭頭就往門口跑
。拔開插銷推了門,她在身後又一陣玻璃破碎和窗框斷裂的刺耳聲中,瘋狂的衝了出去:“大光!無心!來人哪!鬧鬼啦!”
她沒跑出幾步,窗外的東西就通過窗戶進了房,直通通的追上了她。她雖然喊得熱鬧,但是內心並不把陳大光或者無心當成救命星來指望。一拐彎換了方向,她開始向自己的辦公室疾奔——她的辦公室裏有手槍!然而未等她到達終點,一雙冰涼黏膩的手已經合上了她的脖子。腐臭的惡氣縈繞了她,她在極度的驚懼中,又從喉嚨裏擠出了一聲銳叫。
大門口有了動靜,是手電筒的光芒伴隨著無心的疑問:“怎麽了?有事嗎?”
朱建紅強撐著不肯倒,在夜色中張牙舞爪,要對無心做出回應。眼角餘光瞥到無心開始跑向自己了,她瞪圓了眼睛忍受窒息的痛苦,脖子上的筋肉全繃緊了,她使出餘力對抗那個東西鐵鉗一般的雙手。
無心晃著手電筒跑向辦公區,起初還以為是朱建紅在和人打架,跑出一半的路程了,他才意識到朱建紅的對手不是個人。一陣風似的衝到近前,他飛快的看清了形勢,然後沒有去拉扯雙方,而是猛然拍上不速之客的麵孔,一把抓住了對方臉上的黃紙。與此同時,朱建紅隻覺脖子一鬆。連忙掰開那兩隻手,她喘息著回了頭,對著眼前麵孔當即又嚎了一聲!
黃紙仿佛是粘在了這人的臉皮上,無心剛才的一抓,隻抓下了中央的一大片紙。沒了黃紙的遮擋,這人腐爛的眼眶和雪白的鼻梁骨一起曝露在了月光下。牙關格格的響了幾聲,他踉蹌著似乎還要動,然而無心手如閃電,接二連三的掠過他的麵龐,將黃紙撕了個幹幹淨淨。當最後一片黃紙脫落之時,他委頓在地,徹底不動了。
朱建紅到底是經過大陣仗的,一顆心方才都要嚇炸了,現在卻又很快恢複了鎮定。無心擺弄著手裏的黃紙,黃紙又厚又韌,背麵筆走龍蛇,還有圖案。蹲在地上拚好碎紙,他發現黃紙上畫著的是一道符。
朱建紅喘勻了氣,低頭也看:“這是什麽東西?”
無心抬頭答道:“不知道。不像畫也不像字。朱副主任,發生了什麽事?地上這位怎麽——怎麽——”
他打了結巴,是個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朱建紅沒開口,開了口也一樣要打結巴。神情凝重的出了半天的神,她感覺自己隨時可能失控發瘋。
“不能等天亮了
。”她思索著答道:“可能是有階級敵人搞破壞,我們必須馬上通知陳主任,讓他來決定下一步的反擊策略。”
無心站起來了:“行,我知道陳主任的住址,我這就去找。”
朱建紅一把拽住了他:“不行!你不能把我一個人留下!”
無心把蘇桃托付給了白琉璃,然後帶著蘇建紅去找陳大光。陳大光還沒有睡,正在家裏和縣評劇團的女演員談心。朱建紅無暇和他算賬,把他叫出來後,她說了實話:“大光,革委會鬧鬼了!”
陳大光知道朱建紅不是傻老娘們兒,所以十分詫異:“你扯什麽蛋呢?”
朱建紅帶著哭腔哀求道:“大光,我沒心思對你胡說八道。你看我這脖子,我告訴你要不是無心救了我一命,明天你就見不著我了。我不是吃醋捉奸來了,你快跟我走一趟吧!”
陳大光把女演員鎖在屋裏,然後披著上衣出了門,一路且行且問,聽了個一頭霧水。及至到了革委會大院裏,他看著癱在地上的屍首,也傻了眼。
拚好的黃紙擺在地上,微微的被風吹亂了,但還沒大走樣。陳大光先看人再看紙,末了說道:“這小子的確是聯指的人,可是……”
他轉向了朱建紅:“好幾天前就被我們給斃了啊!”
無心插了嘴:“主任,副主任,那張黃紙看著夠邪的,要是沒用的話,是不是燒了它更合適?朱副主任剛才也看見了,黃紙一碎,這人——這鬼就不動了。”
不等陳大光回答,朱建紅心有餘悸的點頭:“對,對,快燒了吧。”
無心見陳大光不反對,就劃根火柴點燃了黃紙。一把火燒過去,無心仰起臉,看到幾點光芒零落四散。
陳朱二人並未瞧出異狀。陳大光背著手,沉著臉對無心說道:“我告訴你,這就是敵人在故弄玄虛,想要擾亂我們的軍心。所以今晚的事情,你一定要保密,高度的保密。你敢出去嚼舌頭,我就撕了你喂狗!”
無心連連點頭:“我知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