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思不得其解

革委會的大門外有一棵老樹,樹上住著一窩不知品種的大灰雀。因為白琉璃始終是不肯理睬無心,所以無心爬到樹上,掏走了大灰雀小部分的鳥蛋。把鳥蛋拿進收發室裏一五一十的數清楚了,他將其分成兩半,一半給了蘇桃,另一半喂了白琉璃。白琉璃千辛萬苦的蛻了一次皮,十分需要進補。盤在**仰起腦袋,他把大嘴張得像瓢似的,等著無心磕破鳥蛋,把蛋清蛋黃倒進他的嘴巴裏。

吃了三枚鳥蛋之後,他心滿意足的閉了嘴。而無心擦了擦手,抬頭去看蘇桃,心想給桃桃弄點什麽好東西補一補呢?平日的飲食以窩頭為主,連白麵饅頭都少有,要說飽是能吃飽的,但也隻是吃飽而已,想要根紅豆冰棒,都得算著日子買,買了一根不舍得咬,全是一口一口舔幹淨的。

無心盡管知道大家都窮,蘇桃不能算是受了委屈,但心裏還是不大舒服。和蘇桃認識幾個月了,她一直沒見長。無心懷疑她是虧欠了營養,因為畢竟年紀還小,不該到此為止就定型了。

到了夜裏要睡未睡的時候,無心問蘇桃:“桃桃,你說是原來的聯指好,還是現在的紅總好?”

蘇桃側身躺在**,辮子散開了,滿肩滿背都是頭發:“我看……是紅總好。”

無心和她頭腳顛倒著躺,鼻子尖正對著白琉璃的尾巴尖:“紅總好在哪裏?”

蘇桃怕自己踢了無心的腦袋,所以兩條腿伸得直直的:“紅總的人,好像更正經似的。”

蘇桃此言非虛,因為革委會作為一縣的新政府,裏麵除了造反派是主力之外,還有先前留下的老幹部以及軍方人員。整體氛圍是機關式的,和聯指指揮部的氣氛自然大不相同。

無心點了點頭:“要是聯指像紅總一樣,哪天又打了回來……”

蘇桃親眼見過聯指殺人,但是沒親眼見過紅總殺人,所以思想帶了一點偏向性:“聯指太壞了,裏麵沒有好人,還是別回來了

。”

無心想起了小丁貓,想起了杜敢闖,想起了陳部長,想過一大串人物之後,他承認蘇桃說的不謬。其實陳大光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凶惡得一目了然,讓他心裏比較踏實。此刻陳大光正在辦公室裏值夜班,革委會夜裏不留人,陳大光怕再鬧起鬼,惹出壞影響。近幾天他顯然是十分鬱悶,連女人和螳螂拳都不能使他開心顏,因為他無產階級的鐵拳,找不到實施專政的具體對象。

陳大光夜裏醒醒睡睡,時刻提防著有鬼來襲。無心也是醒醒睡睡,心裏盤算著自己的立場。從城邊到革委會,並不是一段短途,行屍哪兒都不去,專門走長路夜襲革委會,必定是背後有人操縱。目的是什麽?目的可以有很多,其中之一無心能夠確定,就是擾亂人心,讓革委會不能正常運作。革委會基本就是紅總的革委會,而聯指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能夠和紅總抗衡的,在文縣地界,也就隻有它的殘餘力量了。

無心決定幫陳大光一把,畢竟陳大光在文縣已經殺過勁了,如果聯指卷土重來,必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想起陰惻惻的小丁貓,他在夜色中一皺眉頭。

無心一覺醒來,照例是洗漱過後出門掃院子。陳大光正在院子裏練螳螂拳,麵容堪稱憔悴。無心扶著大笤帚問答:“陳主任,夜裏沒事吧?”

陳大光黑著臉:“還行。”

無心又道:“附近有沒有還俗的老道?有的老道會畫符,興許能有點兒用。”

陳大光保持著螳螂捕蟬的動作,扭頭看他:“胡說八道!要是讓人知道我找老道去了,我還有臉再混嗎?”說完之後他意猶未盡,又捏著指頭做了個螳螂爪,在無心肩頭勾了一下。

無心扛不住他的力量,當即一躲。上下又看了陳大光一眼,他慢悠悠的開了口:“朱副主任她姥姥呢?她姥姥好像也是位見多識廣的老人家,也許能給你出出主意。”

陳大光嗤之以鼻:“她姥姥十年前就入土了。”

無心抄起大笤帚,一邊走一邊又道:“其實……”

陳大光聽他還有話說,登時提起了精神,可是無心到此為止,不肯說了

。陳大光一把扯住了他:“你等會兒!其實什麽?”

無心沉吟著答道:“其實……算了,我不說了。宣揚封建迷信也是有罪過的事情,我剛吃了幾天安穩飯,犯不上自找麻煩。陳主任,鬆手吧,你看人都來上班了,你我拉拉扯扯的也不像話。”

陳大光鬆了手:“別跟我裝模作樣,咱們有話晚上說!”

陳大光把無心的話放在了心上。熬到傍晚眾人下班,他把正鎖大門的無心又揪了住:“走,到我辦公室去!”

無心乖乖的跟他去了。房門一關,辦公室裏沒了別人。陳大光坐在寫字台上,大模大樣的問無心:“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麽法子?無心,你我萍水相逢,我對你不能算壞,你見死不救可不行!”

無心拽過一把椅子坐下了,平平淡淡的低聲答道:“要說大獲全勝,我不敢打包票,我隻能說我有一點方法可以擋一擋或者治一治。”

陳大光知道他不是胡言亂語的人,所以立刻來了精神:“你真能?”

無心平時對他挺恭順,如今一反常態,神情反倒冷了:“不知道能不能,試試看吧。但是我有條件。”

陳大光一揚下巴:“說!”

無心抬眼看他:“按月給我工資。我的戶口本不在身邊,你還得負責我每個月的糧票。”

陳大光笑了:“我還以為是多高的條件,原來就是錢和糧票。無心,我告訴你,革委會裏我是說一不二,我想提拔誰就提拔誰。隻要你真是個好樣的,我肯定不能總讓你看大門。你說你要試試看,好,馬上給我試。不過你打算怎麽試?”

無心一本正經的說道:“我打算夜裏自己去趟墳地,超度超度亡魂。”

陳大光看妖怪似的看著他,聽他說話都新鮮:“你從哪兒學來的本事?還超度亡魂?”

無心站起了身:“解放前我舅舅是和尚我叔叔是道士,我奶奶跳大神我爸爸當半仙。”

陳大光立刻揮了揮手:“真是書香門第,趕緊去吧

!我不走,就在辦公室裏等著——你是今天夜裏上墳去吧?我借你個新手電筒?”

無心沒要他的手電筒,而是借用了他的自行車。

天一黑,無心就出了門。一路順順利利的騎到城邊,他在距離墳地一裏地外就下了自行車。把自行車倚著路邊大樹放好,他步行前進,悄無聲息的抵達了墳地。

墳地下麵,至少埋了上百條青春年少的人命。到了明年此時,土地必將肥得草都不長。螢火蟲和鬼火混成一隊,在起伏的地麵上閃閃爍爍。無心成了一隻走獸,隱身似的鑽進了草叢裏。一條斑斕大蛇遊過他的腳麵,他低頭看了一眼,發現和此蛇相比,白琉璃真是美如天仙了。他不動,蛇也不當他是個活物,自顧自的爬向遠方。而無心雙掌合十低頭跪了,開始無聲的翕動嘴唇念經。墳地上的怨氣太重了,底下的屍骸沒有一具是好死的。讓他把怨氣盡數化解,他做不到,隻能是盡力而為。鬼魂時常像個委屈憤怒的孩子,不講理也不聽理,而好的法師要會哄會勸,讓它們心甘情願的不計較。不計較了,不愛不恨了,就入輪回了。

無數成了形的鬼魂仿佛聽到了無心的佛經,覓聲而來圍住了他,做猙獰相,做惡鬼相。然而做鬼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魂魄不是好聚的,有些小鬼剛把鬼臉做到一半,就不由自主的魂飛魄散,化成了幾線黯淡的光芒。

無心不抬頭,不回應。直到遠方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不動聲色的伏下了身,他睜開眼睛望向前方黑暗。

暗中活動著一個黑影,看動作不是死鬼,是活人,背對著無心不知在幹什麽。無心四腳著地的出了荒草叢,隨即起身猛的衝去,縱身一躍撲到了對方。雙方抱著打了幾個滾,無心借著月光向下一望,隻見對方仰著一張青黃不接的長臉,正是馬秀紅!

無心對馬秀紅一直沒什麽印象,因為她不多言不多語,雖有如無。可是此刻馬秀紅長臉扭曲,對著身上的無心怒罵:“呸!叛徒!”

無心看她如同瘋魔一般,滿嘴牙縫碧綠碧綠的,不知道是吃了多少天老野菜。雙臂用力箍住了她,他開口問道:“是小丁貓讓你來的?”

馬秀紅雙目赤紅:“別用你的臭嘴叫他的名字!你盡管押著我去見陳大光吧!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你跟著紅總走,遲早是自取滅亡!”

無心心中一動:“紙符是小丁貓給你的?”

馬秀紅恨透了小丁貓身邊的一切叛徒,若不是口幹舌燥,非迎麵啐他個滿臉花不可:“怎麽?你們怕了?還是想徹底的治死他?我告訴你,你們的苦頭在後頭呢

!將來有對你們清算的一天!”

無心知道老實人發起瘋,比瘋子更厲害。他決定先把馬秀紅帶走,可是未等他行動,他的胸膛忽然狠狠的一痛。低頭看時,他驚訝的發現馬秀紅不知何時騰出一隻手,竟然將一把鐵錐子紮進了自己的心口。

他愣了,伸手想要去拔。馬秀紅存了必死之心,咬緊牙關對他拚命一推,生生的把他從身上掀了下去。連滾帶爬的起身跑出幾步,她回頭獰笑了一下,暗想自己這一錐子紮得真是地方,不但殺人滅口,順便還除了組織中的一個叛徒。

無心眼看著馬秀紅逃了,沒有追,因為傷處實在是疼得厲害。自己低頭握住錐子向外一拔,錐子尖帶出了幾點血。坐在地上忍了片刻,他垂頭喪氣的爬起來,同時發現馬秀紅方才背對自己忙碌不已,原來是在挖屍首。如今城裏都是火化,想要找到囫圇屍首,除了去鄉下刨墳掘墓,就是來城邊的亂墳崗子。死了馬秀紅,還有後來人,所以把事情弄清楚就是了,不必非得抓她。

無心騎上自行車往城裏走,心裏想著小丁貓。小丁貓的手段,讓他想起了一位故人——嶽綺羅。

雖然他和嶽綺羅之間已經隔了四五十年的距離,不過偶一回想,還是感覺她十分萬惡。小丁貓的手段真像嶽綺羅,但是性格又真不像嶽綺羅。嶽綺羅殘忍孤介,小丁貓和她著實不是一個路子。興許是嶽綺羅逃出鬼洞投了胎又轉了性?無心想了一路,末了自己對自己搖頭,感覺就算轉性,也不該轉得這麽徹底。嶽綺羅素來對人間沒興趣,而小丁貓對人間可是太有興趣了。人都進了監獄,還有閑心遙控部下,潛入文縣興風作浪。

無心回到革委會之後,先去見了陳大光,如實的作了匯報。陳大光看他無精打采的,還挺關心:“你怎麽了?”

無心和陳大光一樣,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支吾著回了收發室,他悄悄的上床躺好。自己把手伸進汗衫裏摸了摸,摸到了心口處一個清清楚楚的錐子眼。

從棉被的縫隙裏揪出一點棉花揉成團,他把錐子眼塞住,然後在漸漸淡化的疼痛中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