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生活
盲流村裏的大小盲流們,發現一夜之間村子裏多了戶人家
村子裏沒有磚瓦,房子全是木頭搭建成的,有個名字叫“木刻楞”。木刻楞要是講究了,能用粗大原木建出小樓,不過盲流們顯然無力講究,有個木頭房子遮風擋雨已然心滿意足。在千姿百態的眾多木刻楞邊緣,很突兀的立著個尖尖的仙人柱,正是無心單槍匹馬搭出的小帳篷。
目瞪口呆的村民們圍住仙人柱,沒想到還有比他們的木刻楞更簡陋的房屋。冷不防仙人柱下簾子一掀,彎腰鑽出了一個雪白臉子的青年。無心四麵八方的點頭微笑,又往幾個小孩子手裏塞了水果糖。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頭子,文縐縐的做出評論:“你這個帳篷,很有遊牧民族的風格。那個大興安嶺裏的鄂溫克人呀,就是像你這樣……”
沒等老頭子說完,老頭子的小女兒跑過來了,說是家裏沒有了鹽。老頭子意識到自己的閑話不能調味,於是當即轉身找鹽去了。
全國的農村都公社化了,原始森林裏的盲流村因為沒人管,反倒是自種自得。黑土地肥的流油,隻有肯出力,就絕對餓不死。如今到了秋冬之交,各家各戶都多多少少的存了糧食預備過冬,唯有無心一無所有。蘇桃坐在仙人柱裏挖出的火塘前,一邊烤老玉米一邊憂心忡忡:“怎麽辦呢?我們現在種糧食也來不及了。”
無心一邊翻動老玉米,一邊滿不在乎的答道:“來得及我也不種地。”
這是實話,他遊手好閑的混慣了,讓他本本分分的賣力氣掙飯吃,他不耐煩。
蘇桃心算了兩個人的財產,然後就憂鬱了:“那冬天我們吃什麽呢?”
無心從火炭上撿起一根老玉米,雙手倒著吹了吹:“我會打獵,你看四周都是林子,肯定夠我打的。”
蘇桃接過老玉米,一點一點的摳著玉米粒吃,雖然沒有領會無心的意思,不過因為對他是無比的信任,所以也就不再多問。
到了下午,無心帶著蘇桃出門走了走,順便昭告天下,表明了自己和蘇桃的關係
。村裏的人見了蘇桃,紛紛驚訝:“喲,真是個小媳婦。”
蘇桃不好意思了,低著頭不說話,無心則是不厭其煩的一遍遍重複:“其實我也是很年輕的,我們兩個隻差三歲。”
村民們當然承認無心的年輕,問題是蘇桃年輕的過了火,根本還是一身的孩子氣,像個正在成長的大丫頭。眾人看新鮮似的看著他們,看到最後都笑,認為小兩口全很漂亮,倒是難得的相配,不知道他們生出的娃娃會有多美。
無心打聽到了村裏最有威望的領頭人,特地帶著蘇桃過去坐了一坐,又送了一斤白糖做見麵禮,算是取得了對方的認可。出了村子進了林子,蘇桃雙手扶著一棵樹幹仰頭去看樹冠,老樹不知已經活了幾百年,樹冠是名副其實的高聳入雲。蘇桃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心裏生出了一種險伶伶的興奮——隻要有無心,自己也是在哪裏都能活的。
她轉身要找無心說話,不料扭頭一瞧,她發現無心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比手腕略細些的樺樹枝。手持匕首將樹枝一端削尖,無心向上一揚頭:“看見沒有?到處都是鬆鼠,哪棵樹上都有鳥窩。”
然後他收起匕首,開始去解棉衣。蘇桃愣頭愣腦的旁觀片刻,忽然反應過來了,連忙去攏他的前襟:“天這麽冷,你還脫衣服?”
無心撥開她的手:“你不懂,乖乖站在樹下等著我吧。”
他把棉衣棉褲棉鞋盡數脫掉,把緊貼身的白琉璃也抻出來埋在了帶著體溫的棉襖裏
。扭扭脖子晃晃肩膀,他看準一棵老樹縱身一躍,蘇桃隻覺眼前一花,他已經光著雙腳上樹了。
一手握著那根削尖了的樺樹枝,一手摟抱著老樹幹,無心搖頭擺尾,轉眼間就爬到了高處。隔著稀稀疏疏的黃葉,蘇桃就見他停在一處枝杈上,忽然一動不動了。
蘇桃都要急死了,不知道他在上麵是個什麽情況,有心喊一嗓子,又不知道能不能喊,該不該喊。萬一自己一嗓子嚇著了他,罪過就大了。心急如焚的等了又等,就在她忍無可忍之時,無心在上麵忽然動了一下。隨即一個小灰影子在樹枝間磕磕絆絆的墜下,最後“啪嗒”一聲落在了她的麵前,乃是一隻脖子被紮穿了的大鬆鼠。大鬆鼠躺在落葉堆上抽搐不止,看得蘇桃一陣心疼。可是沒等她心疼過勁,頭上又有獵物落下來了。
這回的獵物是一隻帶著黑色條紋的樺鼠,過冬前的動物都吃得足,這樺鼠足有小兔子大,肥得圓滾滾,也是脖子受了致命傷。一群黃葉簌簌而落,蘇桃向上再望,就見無心握著染血的樺樹枝,輕輕巧巧的滑下來了。落地之後轉向蘇桃,他鼓著兩腮一低頭,向手心裏吐出兩顆大鳥蛋。
“窩裏一共五個蛋,我拿了兩個,給老鳥留三個。”他告訴蘇桃:“老鳥不識數,不能發現。”
蘇桃對老鳥沒興趣,慌忙抖開棉衣要給他披。然而無心把鳥蛋交到她的手裏,邁開步子向前跑了幾步,又上樹了。
如此忙了一下午,末了在暮色蒼茫之時,無心一手領著蘇桃,一手拎著四條毛茸茸的尾巴,尾巴吊著大頭衝下的死鬆鼠,鮮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蘇桃單手插了兜,兜裏是暖烘烘的五枚鳥蛋,鳥蛋品種不一,有的大一點兒,有的小一點兒。
當天晚上,無心和蘇桃圍坐在火塘邊吃晚飯。他們的日用品十分匱乏,容器除了水壺之外,隻有一隻大飯盒,以及進山前買的一隻小搪瓷盆。無心暖了一盆水,讓蘇桃洗了手臉,同時把飯盒放在火上,用四個鳥蛋做了一盒蛋花湯。餘下一個最大的,被他塞進了白琉璃的嘴裏。
鬆鼠肉烤好了,他撕了一小塊遞給蘇桃。蘇桃沒吃過鬆鼠,遲遲疑疑的不肯接。無心轉而把肉送到了她的嘴邊,自己張大嘴巴:“啊……”
蘇桃笑了,也跟著他“啊”,嘴剛一張,鬆鼠肉就被無心的手指塞進去了
。無心隨之一舔嘴唇:“嚐嚐,比什麽肉都好吃。”
蘇桃閉了嘴慢慢咀嚼,吞咽之後笑了:“是挺好吃。”
無心得意的又一舔手指上的油。火光自下而上的照耀著他,他成了個眉飛色舞的大男孩子,有著金紅色的光滑皮膚和流光溢彩的黑眼睛。蘇桃快樂的又咬了一口鬆鼠肉,心裏喜歡死他了。
吃飽喝足之後,無心躺在火塘旁的一塊帆布上,伸了手臂給蘇桃做枕頭。蘇桃仰麵朝天的向上看,能從仙人柱頂端的圓孔中看到星星。蘇桃不明白無心為什麽要把帳篷圍成一把大傘的形狀,也不明白傘頂為什麽還要留個孔洞。不明白的太多了,她懶得一樣一樣細細的想,反正至少無心是明白的。
孔洞上方出現了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鬼頭鬼腦的向下窺視。蘇桃正要去推身邊的無心,可是未等她出手,閉著眼睛的無心忽然吹了一聲口哨。
大眼睛立刻消失了。曳地的帆布門簾卻是動了一角。大貓頭鷹探頭探腦的鑽了進來。無心從蘇桃的腦袋下抽出手臂,坐起身把大貓頭鷹抱到了懷裏:“嘿嘿,就知道你丟不了!”他在大貓頭鷹身上捏了捏:“肚子這麽大,你又吃什麽好的了?”
大貓頭鷹不會說話,一肚子的花開不出來,隻好低低的“嗥”了一聲。白琉璃最聽不得他怪叫,在地鋪上猛一昂頭,他對著大貓頭鷹怒目而視。大貓頭鷹嚇了一跳,立刻聳起兩隻大翅膀捂住了尖嘴,一雙大眼睛戰戰兢兢的看看無心,又看看蘇桃,最後才偷偷摸摸的看了白琉璃一眼。
無心不理他的小心思。一歪身又躺下了,他很舒服的嘮嘮叨叨:“吃獨食的,你吃飽了,倒也給我們帶一點呀!你看你這大嘴大爪子大翅膀,抓個兔子抓個山雞,還不像玩似的?”
然後他側身把胳膊又伸出去了:“來,桃桃,你把手往他翅膀下麵放,可暖和了。”
蘇桃小心翼翼的把手搭上了貓頭鷹的身體,發現貓頭鷹看著威武,其實一身軟毛。而貓頭鷹是個綿羊脾氣,活了一百來年,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生氣
。掙紮著爬起來蹲在無心和蘇桃之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周遭似有似無的陰氣中,他忽然打了個冷戰,周身羽毛中逸出一股子黑氣。無心和蘇桃都睡了,白琉璃藏在無心懷裏也睡了,貓頭鷹很孤獨的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兩邊腋下還分別夾著無心和蘇桃的手。腳趾頭抓了抓地,他感覺自己在平地上有點兒蹲不住。所以趕在驚動旁人之前,他又變回了貓頭鷹的形象。
一夜過後,天光大亮。無心和蘇桃還在火塘邊睡眼惺忪的迷糊著,忽聽帳篷外麵起了一陣大罵。蘇桃嚇了一跳,登時瞪圓了眼睛。而無心起身一掀簾子,貓著腰鑽出去了:“怎麽回事?”
來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伸手指著帳篷外的一地細骨頭怒罵:“我說你倆可是夠不地道的,初來乍到就敢偷東西吃!”
無心反問:“我偷什麽了?”
漢子大聲吼道:“你還有臉問我?你看看地上是什麽?你敢說你沒偷我家的雞?”
無心一點頭:“我敢。你給我彎腰看清楚了,那是雞骨頭還是鬆鼠骨頭。”說完他轉身繞到帳篷後麵,拎來了四條扒下的鬆鼠皮。掄起毛皮直抽到了對方臉上,他氣勢洶洶的逼問:“再看看這他媽的是什麽皮?是雞皮還是鬆鼠皮?”
他占著道理咄咄逼人,漢子的氣焰立刻就落了。口中支吾幾句,漢子落敗而走。而無心轉身回了帳篷,隻見蘇桃臉上顏色不定,身邊還蹲著大貓頭鷹。
無心把鬆鼠皮放在火塘邊,開始琢磨著如何用皮子換錢。蘇桃小聲開了口:“他們懷疑我們是小偷嗎?”
無心一擺手:“別管他們,可能看咱們是新來的人,想要訛詐一筆。”
蘇桃抱著膝蓋:“他們也欺負人啊?”
無心伸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沒事,有我呢。要論單打獨鬥,我可誰都不怕。”
如此到了中午,兩個人把存糧全部吃光了,準備再去林中打獵,出了帳篷才知道村裏真鬧了賊,昨夜全村一共丟了七八隻大肥雞。這年頭油水匱乏,丟了雞也能疼出人的血來,所以村中人心惶惶,養了家禽的全都加固圍欄,生怕今夜再受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