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

丁思漢蹲在無心身前,用一把銀色的長柄小刀子輕輕蹭著他的小腿。無心的皮膚呈現出一種幹燥的蠟白色,仿佛將要自行脫水風幹,刀背摩擦著他的皮膚,感覺皮膚已經類似皮革。

用刀尖戳了戳關節清晰的膝蓋骨,丁思漢抬頭向上仰視了無心一眼,握著刀子的右手隨即猛一用力,讓刀鋒斜斜的割開了小腿皮膚。瘦骨嶙峋的兩條腿果然一起顫抖了,帶出了一串腳踝鐵鏈的鏗鏘聲響。他不為所動的繼續向下切割,艱難的滯澀的,像是切割一塊堅韌的樹皮,右手費了偌大的力氣,也隻用小刀子切下了薄薄的一小片。

一小片皮肉到了他的手裏,半透明的帶著弧度。而無心的小腿創麵上隻呈現出了淡淡的粉色,連一顆血珠子都沒能滲出。

丁思漢捏著那一片皮肉起了身,在日光燈的光芒下反複的看。看到最後他“嗤”的一笑,轉向無心問道:“感覺如何?”

無心仰靠在十字架上,一言不發的緊閉了雙眼。丁思漢沒有等待答案,於是隨手把刀子丟進地上的大鋁盒子裏,然後伸手一捏無心的下巴,把手中的皮肉塞進了他的嘴裏。

無心含著自己的皮肉,先是不動,後來他緩緩的活動牙關開始咀嚼,麵無表情的自己吞咽了自己。

在此期間,丁思漢一直默默的凝視著他,花白頭發淩亂的垂在額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丁思漢很想吃了無心。

他認為自己早已超凡脫俗的不算了人,所以一貫認為吃活人不算什麽。“食其肉寢其皮”之類惡狠狠的古話,對他來講,也完全可以做到。對於不死的無心,他想不出哪種刑罰足夠殘酷。當然,殺人不成,可以誅心,問題是如今無心的心中好像空空****,並沒有什麽牽腸掛肚的“天下第一”可以讓他去殺去誅。

丁思漢沒了辦法。對於無心,無論是一百年前的“她”,還是此時此刻的“他”,都時常是無計可施。

夾著他的大鋁盒子出了地下室,他站在別墅門口,去看遠方疊嶂的山。凍雨連綿許久了,濃綠的草木全掛了水滴冰珠。畏寒似的把手揣進棉衣口袋裏,他又掀起了棉衣後麵的帽子戴好。帽子邊緣鑲著一圈人造毛,黑白混雜,像他的頭發。一名保鏢拿著一把兵工鏟,正在專心致誌的清除門前地麵的冰。冰是半融化的,更像堅固的水,帶著黏性,非常的滑。保鏢是個黑黝黝的小個子,幹活的動作十分利落。丁思漢望著身體前任主人給自己留下的家業和人馬,不由得生出了一種坐享其成的得意。

幾十年來他作為丁思漢的影子,一直隻能做一名旁觀者。旁觀者有旁觀者的好處,比如一旦有了機會,他可以即刻走馬上任,毫無破綻的取代真正的丁思漢。

轉身走回客廳,他讓保鏢去弄一些熱糖水,喂給無心。

一名人高馬大的保鏢用大號的可樂瓶子裝了滿滿一瓶糖水,進入地下室去喂無心。跟隨老丁先生許多年了,保鏢也修煉出了一臉不陰不陽的鬼氣。舉著可樂瓶子站在無心麵前,保鏢看無心像個餓極了的嬰兒,眼睛都沒有睜,完全是憑著直覺和本能一口叨住了瓶嘴。又因為無需換氣,所以他咕咚咕咚的一味隻是痛飲。糖水越來越少,瓶底越舉越高。無心追著瓶嘴向下歪了腦袋,一瓶糖水喝光了,他還不肯鬆口。

保鏢強行從他口中拔出了瓶嘴,塑料瓶嘴變了形,上下帶著清清楚楚的兩道牙印。向下一瞟無心的身體,他看到了無心微微隆起的圓肚皮。

無心的嘴唇受了糖水的滋潤,隱隱透出了一層血色:“我還要。”

保鏢沒言語,拿著變了形的可樂瓶子上樓去見了丁思漢:“先生,他說他還要。”

丁思漢一點頭:“給他,要多少給多少。”

保鏢不肯輕易解開無心手腳的鐐銬,於是隻用麵粉調成了麵糊,填鴨似的一次次灌飽他。而在無心饑不擇食的大喝特喝之時,史高飛已經夢遊似的到了昆明。坐在一家小飯店裏,他一邊吃著滾燙的豆花米線,一邊看著一份雲南省地圖。及至把米線吃光了,他起身出發去了長途汽車站。粉紅色的小書包已經髒的不見了本來麵目,印著的美羊羊圖案也脫落成了花臉羊妖怪。抬手摁了摁頭頂的厚絨棒球帽,棒球帽是他在路上為自己添置的,左右兩邊各支著一隻三角貓耳朵,其中一隻耳朵邊緣綻了線,露出了一縷白色太空棉。風餐露宿的在外麵跑了一個多月,他曬黑了,上嘴唇長出了一抹小胡子的雛形。警惕而仇恨的注視著麵前來來往往的行人,他隨時預備著和邪惡的地球人決一死戰。

然而地球人見了他與眾不同的形象,都紛紛繞著他走,連車站外麵招攬旅館生意的大媽和伺機行竊的小賊們都不敢招惹他。手裏拿著幾塊剛出鍋不久的夾沙蕎糕,他坐上一輛長途汽車,一路吃得滿手滿臉全是豆沙。車上乘客幾乎滿員,唯獨他身邊空著一個座位。售票員喊破了嗓子,硬是沒人敢和他並肩而坐。

幾番輾轉之後,在骨神的引領下,他到達了雲貴交界處的昭通市。

骨神忙死了,忙得感覺自己簡直不像了鬼。他的記憶力是好的,隻是永遠不辯東西南北,走了前路迷了後路。他忙昏了頭,有時候對著史高飛長篇大論了許久之後,才發現自己沒有現形,史高飛根本聽不到自己的鬼話;又有時候他急匆匆的飄在路上,忽然把迎麵行人嚇得高叫一聲昏死過去,原來是他忘記自己剛剛現了形,竟然光芒萬丈的在大馬路上公然飄了老遠。

把史高飛引出昭通市區之後,他懸在一棵冷颼颼的老樹下,又迷路了。

史高飛抱著熱水袋站在一座小山包上,眯著眼睛眺望遠方的蒼翠群山。骨神遠遠的瞥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目光和神情都很滄桑。

史高飛的身後,是一座小小的村落,村中的居民以漢人為主,餘下的少數民族也早被漢化。骨神希望史高飛先回村中落腳,等到前途方向有眉目了再繼續上路。然而史高飛抱著一隻半熱不冷的大水袋,很固執的向前走去了。

骨神別無選擇,隻好硬著頭皮跟上了他。可是還未等他們走下小山包,路邊樹木的枝葉之中忽然吊下了一個女人頭:“咦?米奇?你真的來了?”

骨神暫停在了半空中,因為一直看不上瑪麗蓮,所以很嚴肅的沒有回應。

瑪麗蓮無論生死,永遠不知道愁。骨神不理她歸不理她,不影響她個人的熱情。歡歡喜喜的移到了骨神近前,她快樂的笑道:“米奇,你是來找妖怪的嗎?不要急著走,妖怪托我給你帶句話。”

骨神很懷疑的審視著她,始終感覺她不是個正經鬼。

在瑪麗蓮和骨神交談之時,丁思漢帶著他的大鋁盒子,又出現在了無心麵前。

在狂飲了無數湯湯水水之後,無心的肌膚漸漸恢複了充盈飽滿,被厚膠布撕扯掉的毛發也開始重新生長。丁思漢認為自己等待得夠久了,如果再繼續喂養無心的話,未免過於仁慈了。

把鋁盒打開擺在水泥地上,盒子裏放著七長八短的雪亮刀子。先前的丁思漢隻害人,不吃人;所以他如今也隻好避人耳目的開齋。當然,吃不是目的,他並不是饞嘴的人,讓無心疼一疼,怕一怕,才是目的。

果然,無心真怕了。

他新生的兩道眉毛非常黑,黑得幾乎帶了潮濕的水意。隨著丁思漢的逼近,他的眉毛微微顫抖,微微凹陷的眼窩中,兩隻烏溜溜的大黑眼珠也是光芒閃爍。丁思漢注視著他的眼睛,忽然滿心歡喜,興奮得要叫要笑。甩手一刀紮進無心的麵頰,他手腕一轉,剜下了一塊血淋淋的肉。無心疼得周身一起抽搐了,噴湧而出的血液卻是稀薄淡紅的顏色。刀尖紮著肉收到麵前,丁思漢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隨即笑著一皺眉一扭頭:“味道還是很不好。”

用固體酒精燒開了一小鍋山泉水,丁思漢蹲下了身,將刀尖上的肉放到水中涮了涮。滾水之中浮出了薄薄一層血沫。肉卻是粉紅的沒有變色。丁思漢對它吹了一口涼氣,然後起身麵對了無心,緩緩的張大嘴巴,用牙齒銜住了肉。

緊接著向後一仰頭,他把肉從刀尖上咬了下去。上下牙關結結實實的合攏了,他盯著無心慢慢咀嚼。最後“咕嚕”一聲把肉咽了,他笑微微的告訴無心:“應該把你煮了吃,煮過之後,你是甜的。”

無心的一側麵頰陷下去了個血坑,隱隱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定定的瞪著丁思漢,他的黑眼珠仿佛正在渙散洇染,染得白眼珠泛了藍。忽然猛的向前一咬,他沒能咬到丁思漢的手,但是咬住了丁思漢手中的刀。丁思漢很識相的立刻一鬆手。他鬆了手,無心也鬆了口。刀子掉落在水泥地上,刀身已經變了形。

丁思漢暗暗的心驚了,如果不是他躲得及時,也許他會被無心活活咬掉半隻手掌。但是心驚之餘,他又生出了一種別樣的痛快。無心一定是疼極了,像他當年一樣疼。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滋味真好,他一腳踢開廢刀,彎腰掂起了一把新刀。挑選著無心身上的幹淨皮肉,他一邊防備著無心的牙齒,一邊好整以暇的下刀子。滾水除去了肉中的腥與澀,丁思漢慢條斯理的向無心描述著他的口感,同時看他的眼珠子越來越黑,看他被自己割成紅白相間的身體抖得好像一片風中的葉子。

最後,他心滿意足的剖開了無心的胸膛。用刀子向內撥弄著看了又看,他輕飄飄的說道:“你的裏麵,和人還是很不一樣。”

無心緊閉雙眼,擠出了一滴黏稠的眼淚。他疼極了,在刀尖的翻戳之下,他終於忍無可忍,戰栗著發出了一聲慘叫。

丁思漢的動作在他的慘叫聲中停了一下。抬眼望向他,丁思漢冷靜的說道:“我還以為你轉了性,要在我麵前充硬漢。叫吧,早該叫了。上輩子我死前也叫過,撕心裂肺,不是假的。”

話音落下,無心卻是安靜了。

無心一直安靜,一言不發,於是丁思漢收拾了器具,轉身離去。

無心站在自己的血泊中,不麻木不昏迷,周身始終是在針紮火燎的疼。地下室裏的空氣溫暖甜腥,是他的餘味。

一場酷刑過後,他極力的想要給自己一點安慰,想要用一點美好的回憶來哄自己開心,可在劇痛之中回首往事,他所珍惜所渴望的塵世間的一切,忽然和他有了十萬八千裏的距離,甚至在他的腦海中,連史高飛的麵孔都模糊了。

他的手臂在鐵鏈之中微微的動,全身的骨骼一起作痛做癢,他想狂奔,他想殺生。

一夜過後,他周身斑斕的傷口分別覆了一層粉紅薄膜。薄膜一生,痛楚隨之減了些許。可丁思漢又出現了,先是用刀子在他臉上縱橫交錯的亂畫了一氣,然後笑眯眯的閹了他。

無心成了丁思漢最愛的玩具,橫豎不會死,正好可以由著他隨便玩。一天傍晚他進了地下室,迎麵幾乎被無心嚇了一跳。無心的臉上生滿了七長八短的白毛,每一根都出自正在愈合中的粉紅傷口。抬眼望著丁思漢,他詭異的麵孔上沒有表情,眼珠卻是特別的大和亮。

丁思漢忽然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並且感覺他變得不大像人了。沒敢貿然的再折磨他,丁思漢隻是命令保鏢給他的手腳加了一道鐵銬。

及至丁思漢離去之後,無心側過了臉,開始去咬纏在臂膀上的鐵鏈。在一盞日光燈的照耀下,他瞎了似的大睜著眼睛,無知無覺的單隻是咬。

不知過了多久,丁思漢又來了,手裏端著一大碗晾涼了的湯圓。

他帶著很厚的手套,把大碗一直送到了無心麵前:“今天是正月十五,過節了。”

無心一頭紮進了大碗裏,連湯帶水的狼吞虎咽。而丁思漢望著鐵鏈上的斑斑牙印,知道他還是不服,自己沒把他吃光,反倒吃出了他的獸性。

正月十五也算是大節日。史高飛人在一處小小的縣城裏,也應景吃了幾隻大湯圓。真正連個景都沒應上的,卻是史丹鳳。

史丹鳳找不到無心,怎麽找也找不到,並且還丟了弟弟。新年前夕她接到了家裏的電話,她不敢實話實說,隻講自己要和弟弟在外麵過年。她媽趙秀芬不敢和兒子論理,於是牢牢的抓住了女兒,在電話中嗷嗷的叫罵咣咣的打嗝,中氣十足的號稱自己已經被女兒氣出了病,不但生病了,而且要死了。

史丹鳳被母親罵得麵紅耳赤,忍氣吞聲的剛剛掛了電話,鈴聲忽然又響,一看手機屏幕,卻是史一彪的號碼。

史一彪雖然在金錢上從不虧待兒女,但是性情偏於粗暴,電話甫一接通,他立刻開始咆哮,讓姐弟二人趕緊回家。史丹鳳走投無路,隨口扯了謊,說弟弟去外地旅遊了。此言一出,史一彪又將她臭罵了一頓,因為她身為姐姐,居然沒有對弟弟寸步不離。

史丹鳳感覺自己是沒活路了。

大年初一她關了手機,自己拎著一隻小旅行包去了火車站。最近的一班火車是往北京去的,她漫無目的的買了票,直接奔了北京。

到北京幹什麽?沒什麽可幹的,她隻是感覺天下沒了自己的容身之處。無心硬是沒了,弟弟也聯絡不上。正月十五的晚上,她獨自坐在賓館樓下的一家肯德基裏,要了一堆雜七雜八的食物。扭頭麵對著落地玻璃窗外的車水馬龍,她心裏茫茫然的,長久的端詳自己投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她瘦了,本來也不胖,如今越發瘦得四肢細長,眼下時有時無的細紋也徹底永駐了。一身的好衣服,當初是為了要配手上的鑽戒,現在配了,可是又配給誰看?

史丹鳳收回了目光,感覺自己是投胎投得有問題,往後再掙也掙不過命去。百無聊賴的正打算吃自己麵前的一桌子零碎食物,她無意中一抬眼皮,卻是驟然一怔。

在空**的餐廳裏,她看到前方角落處站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穿著一身偏大的棉衣,白白的臉黑黑的眼,簡直和無心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史丹鳳愣愣的看著小男孩,看的眼睛都直了,氣都不喘了。而小男孩留意到了她的目光,當即咬著手指對她一笑,然後遲遲疑疑的走向了她。

他走得越近,史丹鳳看他看得越清,一顆心像被捏住了似的,一陣一陣揉搓著疼。和顏悅色的對著小男孩一笑,她含著一點眼淚問道:“小朋友,你的爸爸媽媽呢?”

小男孩開了口,小模樣生得如此乖巧,卻有個堪稱難聽的啞嗓子:“我沒有爸爸媽媽,我是孤兒。”

史丹鳳一聽,熱浪一波接一波的往腦子裏衝。拿起一張餐巾紙按了按眼角,她低頭又一擤鼻子。而小男孩垂下眼簾望著桌麵的飲食,小聲說道:“姐姐,我餓了。”

史丹鳳平素連條野狗都不舍得喂的,可是此刻聽了小男孩的啞嗓子,卻是立刻把托盤向前一推:“喏,姐姐給你東西吃。你叫什麽名字,告訴姐姐好不好?”

小男孩坐上對麵的椅子,從長袖子裏伸出了兩隻小手。仰起臉睜圓了一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他不假思索的答道:“我叫小貓。”

然後他張大嘴巴,將一整隻雞翅塞進了口中。

史丹鳳見了他的神情舉止,活脫就是個小無心。搭在桌麵上的手抬了一抬,她差一點就要撲上前去抓住對方——如果小貓真沒有父母的話,那她願意收養小貓。

小貓低頭吐出兩根細細的雞骨頭,緊接著抬頭對史丹鳳一笑,伸手又去拿東西吃。史丹鳳正是百感交集,手邊皮包裏的手機忽然響了。

手機屏幕上顯示了一個陌生號碼,她接通了一聽,對方竟然是史高飛。不知是哪一方的信號不好,史高飛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清晰。史丹鳳左聽右聽,始終是聽不清他要說什麽,正是著急之時,電話徹底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