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

顧大人蹲在廚房裏捅爐子,怎麽捅也不起火苗,反倒是灌了滿廚房的濃煙。他是不通家務的,越捅越糟,最後就驚天動地的一邊咳嗽一邊逃出來了。

啪啪的拍響了西廂房的窗戶,他不得已的驚動了月牙。月牙睡得正酣,此時慌忙起身向外一瞧,隻見玻璃窗上一層薄霜,窗外的院子模模糊糊,不是往昔的情景;而顧大人的臉貼在玻璃上,正在瘋狂的向她吆喝。

月牙嚇了一跳,以為家裏失火了,連忙披了棉襖推門出去:“咋了?”

顧大人被煙嗆的涕淚橫流:“爐子是怎麽回事?不起火隻冒煙?”

月牙莫名其妙:“大半夜的你弄爐子幹啥?餓啦?”

顧大人用大拇指向後一指:“是師父——師父正在打哆嗦,可能是冷了。你趕緊去燒鍋熱水,給他泡一泡!”

月牙聽聞此言,一擰身就奔廚房去了。

月牙順利的生起了火,又把一大鍋水坐在了爐子上:“他都能打哆嗦了?”

顧大人袖著雙手站在一旁:“還會哼哼呢,夜裏他要是不哼出聲,我也不能想起來去看他。”

月牙立時扭頭望向了他:“現在啥樣了?”

顧大人沉吟著說道:“有點像人了……”

月牙莫名的興奮了:“讓我看一眼唄!”

顧大人感到了為難:“想看啊?可是……反正我提前告訴你一句,他雖然有點像人了,但還是一分像人,九分像怪物。你非要看,我也攔不住你,但是看完之後你不許哭不許鬧。”

月牙一邊伸手試著鍋裏的水溫,一邊忍不住笑道:“我比一般老爺們兒還膽大呢,還能怕他?”

話雖是這樣說,但待到一鍋水熱到微微發燙之時,月牙心裏還是虛虛的不踏實,並且在頭腦中想象出了許多恐怖形象。顧大人力氣大,把大鐵鍋從爐子上端起來往外走,她跟在後方,一步一心跳,自己算著日子,真有許久都沒見過無心的麵了。

顧大人走起路來龍行虎步,眼看快要到門口了,他腳步不停,同時下命令道:“月牙,給我開門去!”

月牙答應一聲,正要往前跑,不料顧大人腳下一滑,隻聽驚天動地一聲巨響,他在門前一泡結了冰的凍尿上摔了個仰麵朝天,滿滿一鍋溫水全扣在了他的頭上。月牙連忙一手拎鍋一手扶人,好在顧大人皮糙肉厚,並不怕摔,一翻身就爬起來了。

顧大人滿頭滿臉都是水,張口就想罵街,可是一句話沒出口,他忽然想起尿是自己撒的,正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而月牙看他沒事,推門就往屋裏走。顧大人甩了甩頭上的水,苦著臉也跟進去了。

房內燈光明亮,月牙一隻手伸向缸上的小毯子,猶猶豫豫的轉向了顧大人:“我……我看了啊!”

顧大人正要回答,哪知未等他把嘴張開,缸內忽然傳出了聲音,又似呻吟又似歎息,像無心,又比無心的嗓子更嫩一點:“嗯……”

月牙像受了針刺一樣,一把就將小毯子掀開了。探著腦袋向內望去,她不言不動的僵硬了姿態。而顧大人緊張的盯著她,生怕她嚇出毛病來。

足足過了五六分鍾,月牙終於抬起了頭。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後,她對著顧大人笑了:“你老說他醜,嚇得我都不敢細想他,現在一看,也不醜哇!”

顧大人睜大了眼睛:“不醜?”

月牙挽起了衣袖:“不就是隻白毛猴兒嗎?我也能養!顧大人你幫個忙,把他從缸裏給我弄出來,往後我伺候他!”

顧大人張口結舌:“不是——你看清楚了嗎?那叫白毛猴兒?你可別往他臉上貼金了!”

月牙不以為然的一搖頭:“他這個模樣,真比我想的漂亮多了。你過來瞧瞧,大腦袋小胳膊的,多齊全啊!”

顧大人上前一步,細看月牙的表情,發現她滿臉都是真心實意,便暗暗的感歎,心想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月牙連美醜都不分了。

顧大人摩拳擦掌的鼓了勇氣,彎腰向缸內伸出雙手,托在了無心的腋下。慢慢的把它向上帶起來,無心就在燈光之中顯了全形。月牙睜大眼睛打量它的麵孔,隻見麵頰和下巴已經有了形狀,正中央也鼓起了隱隱的鼻梁,鼻梁下方是兩個微不可見的細孔,興許將來就是鼻孔。無心滿臉都是一層一層貼肉皮的白毛,唯獨眼窩很光滑的凹陷下去,薄薄的一層透明眼皮下麵透出青暈,不知道裏麵是否生有眼珠。

從脖子往下,就是瘦骨嶙峋的身體,兩條胳膊像是脫了毛的翅膀,蜷縮著緊貼在身體兩側,腕子尖尖的糾出一撮白毛,還沒有手的影子;□更是未脫蟲胚,雖然依稀能看出胯骨的存在,可是往下還是一條蟲尾。

月牙剛才看他的確是像個猴子,可是如今再瞧,又感覺他和猴子還是有點差距。顧大人見怪不怪,絲毫不嫌,攔腰把它抱到了床邊放好。自己伸手捏了捏它的蟲尾,顧大人看月牙臉色有點不對勁,就寬慰她道:“你來摸摸,它胯骨往下新長了兩根長骨頭,大概再過幾天,尾巴就能分成兩條腿了。”

月牙定了定神,然後說道:“顧大人,你把缸先挪我屋裏去吧!”

顧大人一怔:“啊?”

月牙說道:“我真不怕,它原來像蛆的時候我都不怕,現在像人了,我反倒怕了?”

顧大人不能和月牙搶無心,月牙願意照顧它,他還樂得清閑;不過作為月牙的老大哥,他真是不讚同月牙早早的就把無心弄過去。

無可奈何的搬動了大水缸,他摸黑幹起了力氣活。而月牙扯過顧大人的棉被把無心裹起來,像扛一袋米麵似的,她扛著無心也走了。

顧大人把大水缸擺到了西廂房的角落裏,然後自覺大功告成,抱著棉被回房睡覺,由著月牙重新劈柴燒水。到了翌日上午,他坐到月牙屋裏嗑瓜子,就見月牙用兩床棉被把無心團團包住,乍一看還以為她在**發麵。

“哈哈!”他快樂的吐了一地瓜子皮:“怎麽樣?”

月牙容光煥發的盤腿坐在**:“可乖了!”

顧大人又笑了兩聲,心想魚找魚、蝦找蝦,老妖怪找傻丫頭。

月牙有了事做,天天圍著無心一個人轉。顧大人落了清閑,繼續等待老帥從保定歸來。他的胖朋友派聽差送來了幾樣綢緞,說是讓他做衣裳穿。他沒打算找裁縫,夾著料子直接進了西廂房:“月牙啊——”

月牙單腿跪在**,轉身扭頭看他,右手捏著左手食指,指尖已經凝聚了鮮紅的大血滴子。一眼看見顧大人手裏的衣料,月牙登時亮了眼睛:“喲,啥料子啊?”

顧大人把綢緞往旁邊桌上一放:“你手怎麽了?”

月牙又氣又笑:“那個小挨刀的,一宿的工夫就長出嘴了,剛才我把手伸進被窩裏摸它,它衝著我手指頭就是一口!”

顧大人挺好奇:“牙也有了?”

“有,可厲害了,跟刀子似的,一口就見了血。”

顧大人來了興趣,上前將棉被一掀,隨即興高采烈的嚷道:“謔!腿也有了!手也長出來了?”他捏起無心的手掌看了看:“幸好還沒指甲,否則非得撓人不可!”

月牙忘了疼,湊上前去讓顧大人看無心的臉:“你瞧,和原來是一模一樣。等到白毛褪了,就更好看了。”

顧大人低頭一看,發現麵孔的模子的確是一如往昔,鼻梁高了直了,嘴唇也出了棱角,隻是眼睛還沒有睜,但是眼皮下麵隱隱隆起,顯見眼珠子也已經長完全了。

顧大人挺高興,從上看到下,最後掰著無心的一條腿仰天長笑:“哈哈哈,?***蛋都出來啦!”

月牙雖然是個成了親的小婦人,然而聽了他的笑語,臉上一紅,還是感覺沒法接話。正是尷尬之際,房內忽然起了聲音:“餓。”

顧大人的笑聲戛然而止,和月牙一起向下盯住了無心。無心的四肢緩緩蜷縮起來,懶洋洋的翻身背對了他們,同時又說一聲:“餓。”

月牙輕聲開了口:“無心,你餓了?想吃飯了?”

無心答道:“嗯。”

月牙尖叫著歡呼起來。俯身狠狠抱住無心,她在他的白毛腦袋上劈劈啪啪連親了十幾個嘴,又帶著哭腔罵道:“小沒良心的,餓了你就咬我啊?你等著,我給你做飯去,喂飽了我再收拾你!”

月牙心急火燎的煮了一盆麵片湯,裏麵放了不少土豆和肉。把湯放到院子裏晾溫了,她端著湯盆進了房。

手托湯盆蹲在床前,她讓無心自己湊過來吃。顧大人坐在一旁抽煙喝茶嗑瓜子,笑微微的看著無心把腦袋伸進盆裏,不換氣的連吃帶喝。肚皮很快隆起來了,最後他用舌頭舔淨湯盆,猛然一口咬住了月牙的手。月牙嚇了一跳,緊接著發現他不是真咬,隻是牙齒輕輕一合,在嚇唬人。

放下湯盆擰了一把毛巾,月牙托著他的腦袋給他擦臉。他的四肢細瘦蜷曲,中間鼓著個大肚皮,肚皮上麵白毛稀疏,根根都是東倒西歪;一身的骨骼還沒固定形狀,肩膀塌著,脖子卻是挺長。

顧大人看到此處,心有所感,忍不住向月牙問道:“你說,憑他現在的德行,世上也就咱倆看他順眼吧?”

月牙雖然愛他,但是基本的理智還有,故而點頭表示讚同:“是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