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最後的異動
無心將匕首衣物盡數留在井口,然後手無寸鐵的帶著一卷染血麻繩,毫無預兆的就大頭朝下跳了井。他本來不怕受傷,然而感覺敏銳,很知道疼,手心上麵新增了一道刀口,免不了要半輕不重的作痛。井是一口氣派的好井,不但井台平坦堅固,下麵長長一段井壁也是砌得筆直齊整,是個利利落落的正圓形。四周水汽陰森,青苔濕滑,無心像條魚似的飛速下墜,瞬間周身一寒,已然無聲的紮入了井水之中。
入水之後,無心一腳蹬上井壁,借力翻身改成了頭上腳下的姿勢,因為**,皮膚光滑,所以無心在水中動作利落,毫無滯澀。抱住膝蓋繼續下沉,他閉上雙眼沉靜片刻,就覺水寒入骨,四麵黑沉,簡直和井外不是一個世界。耳孔中鼓出最後一個氣泡,他睜開眼睛,像一尾深潭中的魚,天然的不需要光,一樣能夠看清。皮膚有了麻麻癢癢的觸感,他看見了無數長發如同細小的水草,無根無源的在四麵八方飄飄搖搖。
無心知道女煞就躲在長發之中,如果下來的不是自己而是凡人,大概陽氣一顯,立刻就會被長發糾纏控製。然而無心非人非鬼,不死不生,一如木石一般,所以來就來了,並未輕易驚動女煞。
腳下忽然落了實地,無心在水中起起伏伏的勉強站住,不動聲色的環顧周圍,發現這口井是個大肚子壺,上麵看著普通,井下卻是四麵擴張,最後竟是寬寬敞敞,足像一間小屋。仰頭再向上望,因為頭發太多太密,所以烏雲蓋頂,也不見光。抬手抓住一把頭發,無心不再猶豫,開始混拽亂扯。而水中長發忽然像成了精似的亂舞起來,無心一邊順著頭發尋找女煞,一邊掄起繩子充當鞭子,四麵八方的亂抽。一時間水中大亂,他竟是當真打的長發散開,不能纏攏。正是激烈之時,無心忽覺身後陰氣一鼓,來勢洶洶。一躍而起回手甩出一鞭,他耳邊隻聽一聲淒厲的慘叫,繩子正是狠抽上了突襲而來的女煞!而無心抬手一指麵前翻翻滾滾的無邊毛發,口中厲聲喝道:“你再厲害,也無非是鬼煞一類。前夜我手下留情,是要讓你反思悔改!沒想到你不知好歹,反而變本加厲的繼續害人,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此言一出,毛發陣中傳出幽幽的回應:“口氣不小,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無心抬起雙手,緩緩抻直繩子:“我?不可言說!”
隨即他縱身向前直衝而去,就要強行縛住女煞。此時正是天光大亮的時候,女煞一旦離了水井便是魂飛魄散,自然不能坐以待斃。一口咬上無心的喉嚨,她雖然看出對方不是平常人物,但還以為他是法力高強的真正法師,用了法術閉住呼吸。煞的身體乃是大量怨氣聚合而成,一呼一吸都帶著毒,何況用牙鮮血淋漓的往肉裏咬,就算隻是破皮,也足以要人性命。無心忍痛不躲,自顧自的要用繩子把煞和自己捆在一起。煞本來不怕束縛,然而此刻一挨繩子,她再次哀號一聲,鬆了血口就往後退——並非因為繩子上寫了剛猛的符咒或者附了極陽的物事,繩子帶著一股子詭異之氣,如何詭異?說不清。
女煞躲進角落,身體完全躲在水草一般豐隆的長發之後:“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無心看她有了畏縮之意,是個欺軟怕硬的貨,心中越發憤恨。回想起縣誌中所記載的內容,他忽然起了惡意,想刺激刺激對方,於是微微低頭笑了一下,口中柔聲喚道:“嶽綺羅,我是你的段三郎呀!說好是要同生共死的,怎麽我如約投河,你卻還要繼續活?”
話音落下,他拎著繩子再次衝向女煞。而女煞聽了方才他的一番話,竟像是受到莫大威脅一般,驟然發瘋一般開始迎擊。井底再大,也無非是大過上方而已,容不下兩個人你死我活的互鬥。女煞施展種種毒術,連連擊中無心的肩頭腹部。無心是個光身子,隨她去打,連個手印都留不下;女煞看得清楚,更加怒發如狂,伸出利爪猛然出擊,“噗”的一聲抓向無心胸膛,而無心不躲不閃,結成繩扣向下一套,正是套上了女煞的脖子。忍著劇痛一勒繩頭,他低頭再瞧,隻見女煞的指甲已經刺入自己皮肉,正是個挖心的招數。
無心不怕她挖,隻是害疼,所以迎頭伸出兩指,去戳對方臉上兩個血洞。一戳之下,他罵起了街:“媽的,兩個眼睛分得這麽開!”
隨即他手心朝上重新又戳一次,指頭向上勾住了對方的眼眶骨頭,他雙腳蹬地,便要帶著女煞往上遊。女煞知道一上去就要魂飛魄散,所以拚命掙紮。脖子上的繩扣越勒越緊了,她終於意識到了敵人的詭異之處——敵人是死的!
不是生生死死的死,是在開天辟地之前就存在的、無始無終無聲無色的死!活人死了還有輪回,鬼煞散了還有魂魄;可對方像個影子,隻是存在,一無所有。如果最慘烈的失敗就是死亡,那麽對方永遠不敗!
井底黑透了,長發沸騰著糾結盤旋。女煞積蓄力量叫道:“你是傀儡!”
無心一手攥著繩子,一手勾著眼眶,不為所動的帶著女煞繼續向上遊。眼看水中頭發漸漸稀疏了,頭頂漸漸顯出光明了,他正要加快速度,不料身前女煞忽然一震,隨即他手上一輕,低頭一瞧,發現女煞竟然斷了脖子,腦袋還在自己手中,身體卻是目標明確的直往下沉。
無心不知道她這是什麽意思,以為她打算當個無頭煞,身殘誌堅繼續害人。扔了腦袋俯衝下去,他穿過一層厚重頭發墜入井底,結果就見無頭女煞合身直撲前方,一下又一下的拚命狠撞。無心看得清楚,見前方漆黑一片,無非是井底四壁而已,可在女煞的幾番撞擊之下,井水漸漸被彌漫開來的泥土混成汙濁,無心閉了眼睛,隻覺前方陽氣大盛,但又不是來了活人。
此時無頭女煞依然在撞,無心在水中也照樣耳聰目明,就聽女煞隱隱撞出金石之聲。感覺井水略略清澄些許了,他睜開眼睛再看,發現前方出現了一道石壁,石壁上麵刻了陰陽八卦。女煞姿勢扭曲抽搐,仿佛每撞一次都是苦楚難言。
無心沒看明白,但是隱約預感不妙——一個將要魂飛魄散的女煞,忍受著比魂飛魄散更大的痛苦去撞施了法術的牆壁,圖個什麽?
女煞撞過幾次之後,便漂在水中不再動了,一身亂糟糟的破爛衣裳隨著水流搖曳。無心遊上前去要抓女煞,哪知一隻手都已經搭上女煞肩膀了,女煞忽然把身一挺,弓一般的腰背向後彎曲,隨即竭盡全力,隻聽“咚”的一聲巨響,女煞不知是下了多大的狠心,居然撞碎了半邊身體。碎骨爛肉散於水中,女煞靜靜的歪在水中,又不動了。
無心莫名其妙,不過半邊身子他也要。一手抓住女煞的臂膀,他轉身遊回井口正下方。女煞大概是真不行了,水中的長發全像被淋了狗血,絲絲縷縷的成了敗絮。俯身撿起女煞的腦袋,無心也不用繩子了,一躍而起便要向上遊去。
然而就在浮起的一刹那間,他的眼前忽然掠過一串小小氣泡。井底既成了女煞的老巢,一般的活物也不會有。無心還未想出氣泡的來源,頭頂的光明再次出現了。
與此同時,顧大人和月牙也雞飛狗跳的進了宅子大門。
無心說是出門察看,然後一去不複返。顧大人並不通曉鬼神的脾氣,以為女煞會像姨太太一樣無孔不入的追他,所以身邊沒了無心,不由得心中惴惴,站在大太陽下都冒冷汗。而月牙眼看到了午飯時分,無心該回來不回來,放著好菜吃不到嘴,不禁也著了急。月牙雖然也怕鬼煞,可是自認為活了十七歲,隻有人負她,沒有她負人,所以別有一番聽天由命的坦**。兩人站在大太陽地裏合計一番,末了就決定同去宅子,看看無心到底在幹什麽。
顧大人十分謹慎,披掛出門,身前身後各綁了一隻大公雞,汽車前後還跟著三條大黑狗。月牙心疼衣裳,不肯抱雞,改抱一隻毛茸茸的黑色小奶狗。
汽車走得順利,沒幾分鍾就到了宅子門口。顧大人有公雞護體,牽著大黑狗往裏走。月牙跟在後麵,剛走幾步便見了滿地幹血。守門的衛兵小跑上來,低聲說道:“報告司令,看房子老頭的屍骨,已經被他家人接走了。**師不知是用了什麽法術,把老頭的屍首給燒了個七八分熟。”
顧大人停下腳步想了想,隨即瘋狂的揮手:“滾滾滾,聽你說話我吃不下飯!”眼看衛兵真要退下了,他又把對方揪了住:“法師呢?”
衛兵彎著腰,低聲說道:“報告司令,我上午從門縫裏溜了一眼,看**師往後院去了,一直沒出來。”
顧大人沉吟著摸了摸左腰的手槍、右腰的砍刀,然後連人帶雞一起轉向後方,高聲命令道:“來人哪,齊步走,跟我上後院去!”
顧大人帶著他的人與動物,一路殺氣騰騰開進後院,不料剛一進去,就見無心穿著一身黑布褲褂,水淋淋的赤腳坐在井台上。無心的腳邊地麵擺著一堆物事,是一大團頭發纏裹著半截軀幹,正在陽光下麵嗤嗤的蠕動。仿佛頭發下麵,有冰水與火炭共存。
顧大人愣了一下:“你——”
無心抬眼看他,忽然若有所思的笑了:“我——”
“我”字之後,戛然而止,無心又笑了笑,不肯再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