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又好怕
無心沿著來路向回疾奔。四周窸窸窣窣的響動越來越近了,遮蓋住了他的腳步聲音。馬燈被他摔成粉碎,三個人都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嶽綺羅和張顯宗看不見他,他卻是能夠感知到周遭一切的動靜。一顆子彈掠過了他的頭皮,是張顯宗對著虛空開了槍。
腳下忽然一空,他在墜落時蜷了身體,走獸一樣無聲無息的四腳落地。一大步越過橫在地上的零碎殘屍,他頭也不回的向洞口衝去
。來時的笨拙消失了,他攀爬跳躍著跑過石地鑽入土洞。身上衣褲單薄的可以忽略不計,他閉了眼睛趴伏下去,像一條長蛇一樣向前遊動。洞壁的每一處起伏曲折仿佛都在他的掌握之內,他的手肘膝蓋全都靈活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爬出一條土洞,再入一條土洞。他長條條的身體幾乎就是在土壤裏鑽。忽然一個打挺仰起了頭,他睜眼看到了明烈的陽光!
爬出土洞上了地麵,他先把鐵板搬回原位,又把泥土重新鋪好。起身在附近轉了一圈,他咬牙切齒的搬來一塊大石,壓在了亂七八糟的假墳上麵。
靠著大石頭坐下來,他感覺到了疲憊。趕了一夜的長路,又鑽了許久的洞子,他實在是饑渴到了力不能支的地步。現在讓他直接回家,是不可能的了,他撿起入洞時丟在外麵的外衣,也沒有穿,單是一甩搭上肩膀,然後勉為其難的做了個起立,決定先去青雲觀要頓飯吃。
在青雲觀的山門外麵,無心迎麵遇到了出塵子。不過他很識相的退到一旁,並沒有貿然呼喚,因為出塵子頭戴純陽巾,身穿青道袍,在一大群華服弟子的簇擁下,正在飄飄然的送客人。客人隻有一位,生得金發碧眼高鼻梁,卻是西洋人士。無心站在石板路外的荒野地裏,就見出塵子和西洋人你一言我一語,是個談笑風生的模樣。一位教書先生似的青年跟在一旁,顯然就是中間的通譯了。
出塵子出了山門之後,也看到了無心,不過無暇理他。而無心饒有興味的微笑旁觀,隻見他天仙下凡似的伸出一隻手,和西洋人行了個輕描淡寫的握手禮,同時施施然的說道:“三克油喂你媽吃,古德拜密斯特勞倫斯。”
等到西洋人和通譯一起坐上轎子下山去了,無心才土猴似的湊到了出塵子麵前:“道長,幾天不見,你和西洋人交上朋友了?”
出塵子微微一笑:“一個英國記者而已,慕我青雲觀的名聲而來。至於朋友二字,哈哈,貧道素來豁達,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未等陶醉完畢,出塵子忽然意識到了自己身邊的人乃是無心,便立刻把笑容一收:“你來幹什麽?”
無心心平氣和的答道:“我餓了,又正好路過青雲觀,所以想來吃頓飯。”
出塵子立刻鬆了一口氣:“哦……”
“哦”過一聲之後,他在心中暗歎:“福生無量天尊
。原來隻是吃飯,讓本道爺白白嚇了一跳!”
無心進了出塵子的房間,有湯有水的吃了頓飽飯。而出塵子解下頭巾散開長發,沾沾自喜的回味著西洋人對自己的恭維。正是得意之際,他忽聽無心問道:“道長,令先師的秘笈,你研究的如何了?”
出塵子還沉浸在喜悅中不能自拔,夢囈似的輕聲答道:“成績是有了一點,不過,一點而已。”
無心看了他的德行,忽然對他的本領十分懷疑。低頭又往嘴裏扒了一口米飯,他察言觀色的瞄著出塵子,同時說道:“道長,嶽綺羅此刻正在千佛洞裏。”
出塵子猛然扭頭望向了他:“什麽?”
無心垂下眼簾,夾了一筷子菜放進碗裏,似乎是有話難說:“她……她昨夜找我的麻煩,我沒辦法,隻好把她騙進了千佛洞。”
出塵子抬手一攏下垂的額發:“現在呢?”
無心答道:“現在她要麽是被怪物吃了,要麽是在四處尋找出口。所以我想請道長效仿令太師祖,畫一道符把洞封住。”
出塵子臉色都變了:“你是說,她如今距離我青雲觀,不過幾裏地遠?”
無心一點頭:“道長有秘笈在手,畫一道符,應該不為難吧?”
出塵子一拍桌子,瞪著眼睛罵道:“不為難個屁!你當貧道是天生奇才,一學就會一點就通嗎?直告訴你吧,秘笈我根本就沒看懂,再給我一個月,我興許能把太師祖留下的符咒補全!”
然後他站起了身,一推窗子向外喊道:“長風皓月宇清!”
三個白白淨淨的小道士應聲進了院子,而出塵子一口氣下了一串命令:“長風快去讓人預備轎子汽車,皓月收拾行李,宇清去找你師父,就說師祖要去一趟天津,觀內事務由他管理!”
三個小道士立刻跑了兩個,剩下一個問道:“師祖,您是長住還是短住啊?薄衣裳帶不帶?”
出塵子不耐煩的一揮手:“帶,全帶
!”隨即他轉身回到牆邊書架前,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往懷裏一揣,無心看得清楚,正是“秘笈”。
他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出塵子嚇得炸了廟。放下碗筷起了立,他試探著問道:“道長,你要出門?”
出塵子動作極快的打開兩本書,將夾在其中的存折抽出來一並揣到身上:“一想到嶽綺羅就在山中,並且與道觀隻有咫尺之遙,貧道便不由得有些惶恐。橫豎做學問在哪裏都是一樣,我決定去天津或者北京用功一個月,必要把符咒補完方罷!”
然後他一甩大袖子,轉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一回頭,他匆匆的又道:“我的大弟子認識你,你想住可以住下,不必客氣拘禮。”
隨即門口青影一翻,出塵子龍行虎步,鼓著風跑了。
無心早知道出塵子有點不靠譜,沒想到幾日不見,竟然不靠譜如斯。回到桌前端起飯碗,他心事重重的吃了餘下小半碗飯。
吃飽之後,他歎了口氣,心想接下來怎麽辦呢?
無心又回了一趟山中,發現入口的巨石泥土都無變化,顯見洞口一直是個封鎖的狀態。他不能入洞去確認嶽綺羅的死活,可是不確認的話,又不放心。圍著大石頭左轉右轉,他認為自己上午逃得十分成功,堪稱毫無痕跡。如果再次進洞,也許反倒會弄巧成拙。
無心思來想去的守著大石頭,足足耗了半天光陰,末了自己一拍腦袋,心想出塵子他太師祖的道術再高,也隻鎮壓了她一百多年。可見世上從來沒有萬全之策,如今嶽綺羅在千佛洞內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也就可以算是自己成功了。自己一味的懸著心不回家,也是無用。
思及至此,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穿上外衣下山去了。
無心走了小半天才到家,然而家裏就隻有幾名士兵留守。原來顧旅今早開拔,往文縣去了。
士兵趕著馬車帶上無心去追大部隊,結果一直追進了文縣城裏。縣裏的守軍徹底投降了,顧大人在外麵流浪了小一年,如今終於耀武揚威的殺了回來。
在一處空空****的大瓦房裏,無心見到了月牙。月牙惶惶然的翻著上嘴唇,見到他後隻說了一句:“哎呀媽呀,可回來了
。”
無心探頭對她左看右看:“嘴怎麽了?”
月牙像脫了力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你跑哪兒去了?你不知道家裏人惦記你啊?”
無心看清楚了,發現一夜不見,月牙的上嘴唇左右各鼓出一隻大火泡。
月牙一宿沒睡,如今總算把他盼回來了,也不多說,先出門買了幾個熱燒餅,就著涼開水吃進肚裏。肚子裏有了熱燒餅墊底,她恢複了精氣神,正好顧大人也意氣風發的回了來。兩人一起振作了精神,開始此起彼伏的數落無心,說他人如其名,真沒長心,不怕家裏人急出病來,又問他一天一夜死到哪裏去了,未等他作答,兩人又統一的表示想要揍他一頓。
無心知道自己在月牙和顧大人心中有分量,可是沒想到分量如此之重。他把眼睛睜大了,徹底露出了圓溜溜的黑眼珠。抱著膝蓋蹲在**,他像一隻慌亂而又俊俏的猴子,看看月牙,再看看顧大人,最後才講述了自己一夜一日的所作所為。
及至話音落下,他得到了熱烈的讚美和撫慰。他並沒感覺自己受了冤枉,可月牙和顧大人全都愧疚了。顧大人扯了他的手臂往下拽:“走,咱們下館子去吃頓好的!月牙,你給他換身幹淨衣裳!”
沒等無心說話,月牙托著一條熱毛巾過來了,挖耳朵擰鼻子的給他擦臉:“好,往後再也沒人給咱們搗亂了。”
無心受寵若驚的仰頭任她擦著,沒想到自己能讓兩個人一起歡欣鼓舞。眼睛瞟著月牙的上嘴唇,他開口問道:“你們以為我去哪裏了?”
月牙對著顧大人一撇嘴:“他說你摸寡婦炕上去了。”
顧大人一攤雙手:“我不是想逗你玩嗎?要不然你唉聲歎氣的不睡覺,我不管你?”
然後他用手指一指無心的鼻尖:“全怪你。”
月牙很心疼的在無心的腦袋上的摸了一把,順勢打開了顧大人的手。三個人裏數她的年紀最小,可是不知怎的,她活成了無心和顧大人的老姐姐。顧大人被她打了一下,笑嘻嘻的毫不在意。而無心正要依偎向她,不料她轉身去洗毛巾;無心靠了個空,當即歪倒跌了個四腳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