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人間苦

全宅子的人都跑去瞧鎮長了,其餘院落就變得寂寞空落。無心和顧大人一前一後衝向所住的小院。在進院的一瞬間,連殿後的顧大人都嗅到了隱隱的血腥氣。而無心猛然刹住腳步,俯身從地下撿起了一隻小荷包。

荷包上的細帶子斷裂了,荷包口收得卻緊,是月牙永遠貼身掛在脖子上的小物件。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可以捏出裏麵折好的黃符。細帶子是濕的,浸的不是鮮血,而是膿水,散發出腐臭味道。顧大人抽抽鼻子,知道是不好了!

而在他開口之前,無心疾衝向了房門。

房門是虛掩著的,推開門是迎麵一片溫暖的漆黑。汩汩流淌的鮮血浸潤了微涼的春夜,棉被從**拖到地下,而月牙被一柄鋼刀穿透胸口釘在**,一身的單衣被血染紅了,紅的像她去年為自己縫紉出的嫁衣。

她還清醒著,可是不呻吟。一口熱氣存在胸間,她要等著他回來。

無心站在了床邊,俯身喚道:“月牙?”

他的聲音輕而顫,是又驚又痛又絕望。伸手撫上她的麵頰,觸及之處一片濕熱。刀子割了她的臉,她是受了酷刑。

月牙忍著不死,等了又等,終於等回了他。本來前一個時辰兩人還親親熱熱的分享著一個被窩,沒想到隻是一刻鍾的工夫,她一生一世的日子就化為了烏有。她知道自己是不成了,她甚至都感覺不出了疼。

“是嶽綺羅。”她開了口,聲音很輕,然而很穩:“她跑出來了,帶著個骨頭架子。”

在回光返照的平靜中,她定定的凝視著無心。要說的話太多了,約好了是過一生一世,現在提前沒了一個,另一個怎麽辦?

所以她不能停,她得趁著氣息還足,把話說完:“我不求你給我報仇,你要是打不過她,就趕緊往遠了跑。”

無心答道:“嗯,我記住了。”

顧大人的腳步聲緩緩近了,黑暗中能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音,是怒不可遏、欲哭無淚的光景。一隻大手伸到月牙胸前,他想拔刀,可是一旦拔刀,月牙必定立死。

月牙聽出了他的動靜,於是又開了口:“顧大人……”

顧大人悶聲悶氣的答道:“啊,月牙,你放心吧,我肯定給你風光大葬。禍害你的妖怪娘們兒,我也饒不了她。”

月牙扯動嘴角微笑了:“顧大人……你對我倆一直挺好……”她的聲音越來越弱:“以後我沒了,你替我顧念著他……他沒啥正經本事,將來要是窮了,你想著給他口飯吃……”

顧大人的聲音又粗又啞:“月牙,我向你保證。有我一口稀的,就有他一口幹的。我還能養不起一個他嗎?我有兵有錢有地盤,養他就像玩似的!”

月牙點了點頭,然後把目光又轉向了無心:“咋不點燈呢?點燈,我再看你一眼。”

“嚓”的一聲,火苗竄起,是顧大人劃燃了火柴。燭台上的蠟燭一根一根的亮了,月牙的麵孔漸漸顯現在了光明中,血痕交織,猙獰縱橫。眼睜睜的望著無心,她氣息一顫,一滴血淚順著眼角滑落。

“咱倆才過了一年……”她的聲音越發輕了:“往後……你一個人……咋辦啊……”

她隻有一雙眼睛依然潔淨明亮,一眨不眨的盯著無心:“無心,我跟你……沒過夠……”

無心一言不發的凝視著她,有透明的**在他眼中匯聚成滴,懸在睫毛上,粘稠而又沉重,是他的淚。

“月牙。”他輕聲說道:“我也沒過夠。”

月牙笑了:“以後……我不伺候你啦……你自己好好活吧……”

然後她緩緩的眨了一下眼睛,望著無心又看了半晌。

最後,她慢慢閉了眼睛。口鼻逸出淺淺的一聲歎息,帶著她短暫一生中所有的苦樂與留戀:“沒過夠啊……”

無心仰起了頭,已然凝固的透明淚珠墜落下去。微弱的光芒在他眼前流動閃爍,是月牙的魂魄脫離軀殼,挽不回,留不住。

顧大人的衛隊包圍了小院,不許閑雜人等靠近。無心端了熱水關了房門,要為月牙擦身;顧大人獨自靠牆站在門外,不歇氣的一根接一根抽煙。不敢歇,眼淚與哭泣就堵在他的喉嚨裏,他得用一口一口的煙霧把它們壓住。

房內又加了一副燭台,燭光幾乎可以媲美電燈。無心擰了一把毛巾,去給月牙擦臉。兩人做了一年的夫妻,全是月牙照顧他,月牙把家裏的活全幹了。

月牙死得慘,周身的關節竟然都被捏碎了,所以臨死前想要摸摸無心都不能夠。無心很細致的為她擦去身上的血漬,沒過夠,兩個人,在一起,都沒過夠。

無心經過了無數次的生離死別,可每次的主角對他來講,都是獨一無二。讓他徹底忘記一個人,也許隻要一天,也許需要一百年。

無心給月牙換了一身幹淨衣裳。顧大人命人套馬車,拉著月牙回了文縣。夜色深沉,他和無心並肩坐在車裏,顧大人問他:“你媳婦讓人給弄死了,你怎麽想的?”

無心答道:“我想報仇。”

顧大人又問:“有計劃了嗎?”

無心搖了搖頭:“正在想。”

顧大人抽了一夜的煙,此刻下意識的又要去摸煙盒:“想明白了就說話,我有人有槍!”

無心“嗯”了一聲。

月牙沒娘家沒兒女,天氣又熱,所以葬禮沒法辦得太複雜隆重,三天之後就出了殯。三天裏無心一直守在靈堂裏。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月牙身邊,他閉著眼睛歪著腦袋,用麵頰去貼月牙的手背。月牙身上苫了一層白布單子,靜靜的躺在靈**。家裏沒了她,立刻就不像家了。顧大人不知跑到了哪裏去,隻有一個小勤務兵會一天三頓來送飯菜。廚房裏清鍋冷灶的,從早靜到晚。無心把月牙的針線笸籮端到麵前,笸籮裏麵扔著一隻未完工的大布鞋。月牙總不閑著,做不完的飯菜,做不完的針線;飯菜做得快,針線做得慢,說要給顧大人做一雙鞋,直到現在還沒做成。無心撿起布鞋看了看,知道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有他自己的事業,將來還會有他自己的家庭,有他孫男娣女一大群熱熱鬧鬧的親人。而他無論在何處活久了,都會活成眾人眼中的謎團。顧大人對他再有感情,也沒法向親人們解釋他所有的謎。

可月牙就不一樣了。

他是月牙的唯一,月牙是他的唯一。月牙不必為他的存在辯白,反正他們隻為對方負責。你們看不慣我們,我們就走。

無心彎下腰,把笸籮裏的碎布頭一片一片的整理好。月牙從來不肯輕易扔掉任何破爛,仿佛預備攢出個千秋萬世的基業來。無心攥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布條,忽然自言自語的開了口。

他說:“我想你。”

在月牙下葬的當天,顧大人風塵仆仆的回來了。

他趕在蓋棺之前進了門,進門之後大喝一聲:“慢著!”

然後他大步流星的擠到了棺材旁邊,從軍裝口袋裏掏出一隻金絲絨小盒子。盒子打開了遞給無心,他對著棺材裏的月牙一歪頭:“你給她戴上。”

無心接過了小盒子。盒子裏墊著紫紅色的絨裏子,上麵擺著一副鑽石耳墜。耳墜子亮晶晶的,像兩滴淚,也像兩抹閃爍的淚光。

在棺材旁邊彎下了腰,無心伸手摘了月牙耳朵上的小金耳環,為她把鑽石墜子換了上。兩個人都知道月牙如果活著,一定不會讓顧大人花錢買鑽石。她有了金的,已經非常知足了。

顧大人把月牙葬在了文縣城外。

葬禮結束之後,顧大人和無心還停留著沒有走。顧大人問道:“你不是會念經嗎?怎麽沒給月牙念上一段?”

無心搖了搖頭:“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讓她走。”

顧大人又問:“接下來怎麽辦?”

無心說道:“我要等嶽綺羅。”

顧大人沒聽明白:“等嶽綺羅?她把你媳婦都殺了,還不得早早就逃了?”

無心又對墓碑望了一眼,隨即邁步向前走去:“她不怕死,不會逃。”

顧大人追上了他:“你要在哪兒等啊?不會是在家裏等吧?”

無心低聲答道:“我要去豬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