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Marvel和Brian之後,我和阿成都各自回到原本自己的生活處理了些雜事。
這天正在自己租住的房間整理,卻突然收到了阿林的電話。
“文學,告訴你個好消息,學校現在撤銷對你的處分了,留校察看也取消了,你現在什麽時候都能來上課啦!”
我有些疑惑:“怎麽突然撤銷了?我們學校的校規不是說有重大貢獻或者得到表彰才能撤銷處分嗎?”
阿林哈哈哈笑了一陣:“你是不是在村裏待久了,都沒看電視看新聞或者報紙的習慣了?也就是在這幾天,媒體早就轉風向了,首先是有媒體圈的大鱷出來發了個文章,呼籲大家深刻反省網絡暴力行為,順帶點了一下你的事,然後呼啦啦就一片跟風的,都倒戈了,呼籲停止網絡暴力的,和那群之前人肉你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吵成了兩派,甭提有多混戰了。然後也就是昨天,新聞媒體有記者借網絡暴力的題追蹤了一下你現在的處境,挖出了你受到‘白丁事件’影響後跑回以前被拐賣時候的村子裏帶領村民改善生活呢。”
阿林說到這裏語氣頗為暢快:“那個報道絕對是完全向著你的,一步步地挖出了你的身世,把你之前被拐賣的經曆更是渲染得非常淒慘,還找了很多被拐兒童的家長進行采訪,還有一些被拐之後重新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的家庭也出鏡了。那期節目做得非常感人,賺足了眼淚,最後就開始追蹤你最近的生活,就你離開村子後,電視台就進村去實地采訪了,我還在電視上看見阿龍了呢!尤其是采訪了不少村民,也詳細拍了你為村裏做的事。”
我一邊聽著阿林講話,一邊打開電腦,隨手點進了最近的高點擊率新聞。映入我眼簾的果然是“被扭曲辜負的童年——‘白丁’事件的深層思考”以及“內心充滿善意的女孩——文學”諸如此類的標題。
“雖然我也看不起這群記者,一會兒唱衰你,一會又捧你,不過這次總算是件好事,據說因為這次事件,如今公眾對你的同情達到了製高點,所有媒體都轉臉捧你呢,絲毫沒想過自己之前為了爭奪眼球,整版都是怎麽曝你隱私的,真夠不要臉。現在嘛,整版都在誇,說你雖然小時候有過創傷和疼痛,之前還遭到網絡暴民的傷害,可對這個世界一直心懷溫柔和善意,還說,你之前‘白丁’賬號裏的虛榮炫耀行為,也隻是內心缺乏安全感而虛張聲勢,其實你才是最喜歡社會關懷的人,而其餘人,卻應該思考是多麽衝動傷害了你這樣的女孩。”
我隨手瀏覽了幾個帖子,發現這些新聞也好報道也好,言辭用語之煽情真是一個賽過一個,極盡肉麻。大概大眾媒體就是這樣挑逗觀眾的神經的,一會兒煽動得大家恨不得聯合剿滅了我,一會兒又煽動得群眾恨不得人人對我獻出一點愛。大眾眼裏自認為掌握的正義,其實說到底,也就如此脆弱罷了。
我看著滿屏幕對我或直接或間接的讚揚,突然有些覺得好笑。單個人的能力永遠無法對抗輿論,然而單個人或者單個公司也好,卻有能力引導和控製輿論。是幸運或者不幸呢?
“我自己倒是還好,反正即便媒體不對我的形象正名,隨著時間過去,‘白丁’事件的新聞熱度也就會散去,媒體會去追逐其餘熱點,我隻要安安穩穩個幾年不出現,再出來的時候仍是一條好漢。不過這次媒體報道倒是有一點積極的副作用。”我一邊點擊新聞,一邊對阿林說道,“我剛看到,說有好幾個基金會在看到村裏那麽破那麽糟糕的生存環境之後,決定對村裏進行捐款,也提供技術支持,把我和阿成做的事情繼續下去,而且因為有媒體關注,這件事也會做得比我們更專業更係統化。尤其對村裏小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也會有專門的項目。”
和阿林掛了電話之後,我給阿成打了個電話,和他講了現在村裏得到的關注以及讚助。阿成聽了卻並不意外,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心裏知道他為此付出的努力:“媒體那邊的報道,是你做的嗎?謝謝。”
他卻並不邀功:“我隻是牽線搭橋,現在的媒體也需要正能量和劇情反轉一波三折的新聞報道,我隻是提供給他們了一個不錯的題材,希望他們可以去挖掘一下,但是也不要挖掘過度就行了。而且我做這些隻是我想做,我不是為了你的感激或者感動做的,我在村裏和村民們一起生活了好幾個月,他們是質樸的人,在我能力範圍內,我也總希望他們能過得好。”
然而阿成越是這樣雲淡風輕,我內心反而愈加感動和感激。原先在我看來都是艱難的事,和他在一起,似乎也都能慢慢迎刃而解,露出順利的頭角。這讓我也有勇氣去麵對更多複雜而困頓的事。
我攥緊了手裏的紙條和之前阿林給我的鑰匙,頓了頓,還是鼓起了勇氣:“我想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然而等阿成按照紙條上的地址開車達到目的地之時,我和他都有些意外,那隻是一個處在郊區的小公寓房,非常平凡普通。
我捏著鑰匙,阿成跟著我一起走上了紙條上所寫的樓層。那是位於三樓的一件房。門口的牆壁微微有些破敗,但門前很幹淨,門把手上也都擦拭得一塵不染。
我握著鑰匙,有些忐忑。
“張彩鳳,鑰匙給我,我來開吧,你跟著我。”
來的路上,我已經和阿成講了這把鑰匙的來曆,他也對我的身世有了些知曉,此刻看我躊躇的模樣,知道我是內心掙紮不安。
隨著他插入鑰匙,轉動門把手,我的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然而打開房門,屋裏倒並不是我想象的落滿塵埃,相反,還非常幹淨,看得出來這裏定期是有請人來維護清理的。
我跟著阿成走進房間。
“照片。”走在我前麵的阿成突然叫了一聲,然後他盯著他前方的牆壁,又喊了一聲,“張彩鳳,照片。”
我循著他的聲音抬頭,入目的便是整個牆壁的照片。再環顧四周,這個房間裏的牆壁全部被做成了照片牆,我走近,細細分辨,那些相框裏的女孩子,有些不可思議。
“是我。”我指著最先映入我眼簾的一張照片,“這是我13歲剛回城裏的時候!那時候第一次洗了個泡泡澡,第一次這麽幹淨,母親給我穿了泡泡公主裙,拍了這張照片。”
阿成走過來:“這真的是你嗎?看起來比現在瘦小多了,而且表情也非常怕生和不安的樣子。”
阿成說完,沿著牆壁走了一圈,然後他的神色便活躍起來,語氣也非常雀躍:“哎呀,這裏像是你的照片庫,你看,張彩鳳,原來你年輕時候還做過牙齒矯正呀!你看這張,戴著牙套,笑還張那麽大嘴,一點都不淑女,還有這張,你的裙子後麵都沾到爛泥了,還在笑,原來你小時候就這麽大大咧咧的。”
我一邊隨著阿成的腳步向前,一邊也感到恍惚,這個房間裏,到處是我的照片,每張照片的下麵,也都能找到一個日期和編號,我環顧了一周,這是我從13歲開始到我離開城市重回山村前每天的照片合集。我伸手觸碰那些照片,照片裏的女孩或表情委屈、或神情歡快,也有獨自哭泣和眼神茫然的時候,而我輕輕撫摸這些相片的相框,那種瞬間,就像是在審視過去的自己,像是在與自己的童年握手。這個屋子裏,到處是我的照片,鑒證了我的整個青春期和我的成長。
置身在這一片照片裏,我有些茫然。
鑰匙是“M”的,也就是我的母親的。她曾經把這把鑰匙寄給我,大概是想總有一天希望我能打開這扇門,看到這滿牆壁的照片吧。
阿成看了一會兒照片,看到我在發呆,又回過頭來牽了我的手。
“張彩鳳,要不是拍這些照片又把他們貼起來的是你媽媽,換做任何一個別的人,我都要嫉妒死,我可受不了我的女朋友無時無刻不被這麽一個可怕的愛慕者或者跟蹤狂狂熱迷戀。”他笑了笑,“你看到這麽多過去的照片,覺得像被監視一樣的害怕嗎?”
我搖了搖頭:“倒不是害怕。隻是,隻是再一次意識到,原來以為從來不愛我不關注我的人,突然發現竟然如此每天在看著我。有一些不真實感罷了。”
阿成過來抱住了我,然後給了我一個吻:“有什麽不真實的呢?我以後也會每天這樣看著你關注你愛著你。我希望你一直是被愛著的,不管是之前你母親對你做的那樣還是現在,我希望你永遠被人愛著,因為被愛,所以心裏才會溫柔,才能有更多美好的情感,因為被愛,所以才會愛別人。”
“等等。”我掙脫了他的懷抱,朝著窗邊走過去,整個房間都是照片,唯獨在窗台那邊放了一本筆記本。
我走過去,翻開來。
阿成看我安靜讀著,有些好奇:“那是什麽?”
我有些胸悶,也有些恍惚:“是我母親的日記,專門寫給我的。她在家裏無法對我說的那些話,都寫在日記上了。”我看了一些,然而心裏還是難受,我等她的愛等了太久,久到已經不再抱有期待了,上天卻和我開了個玩笑,在我放棄的時候,突然告訴我,原來我一直是被愛著的,可這個事實似乎不僅不能讓我高興,反而是更難過了,有些感情一旦過去,即便重來時洶湧到足以彌補過去所有的冷漠,卻是回不去了,就像有些人在有些時候不出現,就永遠不必出現了。
我合上了日記本,沒法再看下去。知曉我母親一直愛著我,或許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我已經不再是過去幼稚的小女孩了,不再總妄圖得到父母的喜愛或者鼓勵,我甚至已經不再想去修複和母親之間的關係了。
人生太長,可能冥冥之中每個人的緣分都是注定的。
我放下日記本,最後再環顧了一遍這個充滿回憶的房間,我不知道母親是懷著一種什麽心情把我的照片都裝進相框然後懸掛起來的,我不知道她是用一種什麽樣的表情寫下日記。但此刻一切都不再那麽重要了。我在心裏諒解了她,我在心裏對她近十年的不聞不問不再怨恨和計較了。
是和她和解,也是和過去的我和解。我努力過好我當下的生活,想來已經是對她最好的回應了吧。
關上這個屋子的門之時,像是一個漫長的儀式,我看著阿成轉動鑰匙,重新把這一段記憶和過去封印一般封存在這個屋子裏。
就像是在這一刻和過去說了再見。我不再是繼續偏執祈求父母目光的小女孩了。誰的目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是我,用我自己的原則和快樂繼續走下去。
“張彩鳳,晚上去吃西餐吧,我訂好了位置。”外麵有些冷,阿成用圍巾把我裹了起來,“走吧。開心點。”
我點了點頭。
那是一家高檔而安靜的餐廳,有琴師在舒緩地彈著鋼琴,我以為這就是一個平常而溫和的夜晚,然而沒料到阿成給了我這樣一個大驚喜。
在吃完正餐之後,甜品剛上,阿成卻突然望了望我:“張彩鳳,等我一下,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然後站了起來,走向琴師正在彈奏的那家鋼琴,那琴師看到是他,站起身來朝他笑了笑,讓出了位置。
阿成便坐定,琴師給他拿來了話筒。
阿成調試了幾下話筒的聲音,便回頭對我笑。
“我在這裏想彈一首曲子,是我自己寫的譜子,給我最愛的女孩。我們的相遇頗為奇妙,她一開始對我的身份有很大的誤會,但是好在我們能繼續陪伴著走下去,每和她在一起的一天或者同行的一步,都讓我覺得是新奇而美好的。她並不完美,我也不完美,但最美好的是我們兩個不完美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卻能變得更好。她讓我對自己過於舒適的生活有新的思考,讓我對自己的人生也有新的啟發。我希望她被愛著,不是被藏著掖著的愛著,我希望她被全世界知曉,有我愛著她。下麵這首歌獻給我最愛的女孩——文學。我愛你。”
周圍響起了煽情的掌聲和女士們豔羨的聲音。
我坐在座位上,看著不遠處阿成專注地盯著黑白琴鍵,再承受著周圍人的注目,臉便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緩慢恬靜的音樂聲如行雲流水般傾斜出來,像是指尖跳動的魔法,聲音是那麽純淨而簡單,幹淨利落,卻又帶著暖意,像是冬日的陽光。
這是一支寫給我們的曲子,寫給我們兩個人的回憶,我側著頭傾聽,阿成不時抬頭與我對視,我們互相凝視著微笑。在別人聽來或許這隻是一首好聽的曲子,但於我們卻是特別的,像是我們才能破譯的密碼一般,這是他寫給我的曲子,這是我們之間愛的協奏曲。
一曲完畢,阿成站起來,長腿窄腰,身姿挺拔,他朝著台下所有人欠了欠身,在掌聲裏朝我走來,我正要起身迎接他,他卻作勢把我按住在了座位上,然後他望著我的眼睛,朝著我單膝跪地。
“你,你不是要求婚吧!”我有些驚愕。
阿成卻狡黠地笑了笑,拿出了求婚戒指。
“張彩鳳,是呀,我這是求婚,再怎麽,你也應該給我個名分吧。而且也算是你拯救蒼生吧,像我這樣的男人,你不來收服,難道還等著我去為害社會啊,當代女性為了我互相傾軋,難道你想看到這種慘烈的後果嗎?”
說罷,阿成徑直拿了戒指,套到了我手上:“嗯,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吧,趁著我現在還熱血衝動不理智,恭喜你把我套牢了。”
他拿起我戴著戒指的那隻手,親吻了一下我的手背,然後便站了起來,轉身摟住了我,笑著對四周的人道:“謝謝大家!我求婚成功啦!”
我有些茫然:“你根本沒問我意願啊?我也沒說答應呢?”
周遭有幾個群眾也有些不解:“那她的臉上怎麽沒什麽興奮的表情呢?感覺受驚嚇的可能性比較大?”
阿成咳了咳:“她那是驚嚇過度嚇傻了,我女朋友,噢,不,我未婚妻就這樣,越是遇到她高興的事,她就是這樣,應激神經係統有些滯後啦,你們別看她現在淡定冷靜,其實內心狂喜啊!她就是有點遲鈍,反射弧也有點慢哈哈哈,總之她其實現在這一刻特別幸福啦!謝謝大家恭喜我們啦!哈哈哈!今天全場的酒水都記在我賬上好了啦!”
這一句話一出,果然沒有人再問出讓阿成不爽的問題,現場氣氛很high,其餘賓客各自舉起了酒杯,向我們做了個祝賀敬酒的動作。
而我和阿成坐在座位上繼續甜點,阿成卻隨身掏出了個小本子,拿出了鋼筆,開始寫字。
“喂,你這是剛和我求婚的態度嗎?你求婚完了就自顧自做其他事了?”
阿成卻對我這句話一點反應也沒有,甚至連頭也沒抬一下:“哎,張彩鳳,你等等嘛,我也是在為我們的未來籌劃啊,我在草擬我們婚禮要宴請的賓客呢,你別打斷我啊,讓我想想,都有誰要請。”說罷他又繼續埋頭寫起來,表情非常認真。
我望著他,這時候正能看到他頭頂的發旋,帶了點淘氣和調皮的意味,而配上他此刻嚴肅認真的表情,顯得英俊之外又有些可愛。
此時屋內的燈光正好,投射在他年輕又美好的側臉上,空氣裏有紅酒的香味,我剛吃了一塊非常好的牛排身心愉悅,隔壁桌的一對老夫妻在拉著手笑,不遠處有小嬰兒依依呀呀學語的聲音,他年輕的父母正望著他笑。而我愛的男人正坐在我對麵寫著婚禮宴請名單。
我突然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