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俶在恐懼之中蘇醒。
他猛吸了一口空氣,睜大眼睛,彈坐起來喊了一聲舒格的名字。
“我在。”舒格的聲音響起,“我想自生自滅,但是看到你為我如此,我狠不下心。或許我早該死了,你逆天改命會遭天譴的。”
“什麽天譴?如果上天有眼就不會拆散一對有情人。什麽門第、生死,都是鬼話。”莫俶惶恐地抱緊舒格,“我現在隻有你了,我不能失去你。”
舒格隻是回應他的擁抱,不再多言。她不知道被人深愛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但不可否認,莫俶的執念改變了她的人生,也改變了莫俶的人生。
莫俶從雲遊的術士那兒買了許多古籍,尋找能夠重塑肉身的辦法。他想效仿削骨還父、削肉還母的哪吒用蓮藕為舒格打造新的肉身,每日三餐也顧不上吃,關起門來研究法術。
人們都說,打鐵匠莫俶瘋了。
自他開始修習法術,就變得喜怒無常,神神道道。舒格的身體在慢慢好轉,但莫俶的性情發生了諸多改變,不似從前。
改變是從一件件小事裏體現出來的。
比如厭棄舒格做的菜裏多了一把香菜,比如衣服上多了個口子自然而然地扔給舒格補,再比如,他買了一隻貓,給它好吃好喝,又給它喂奇奇怪怪的東西。
“我這隻貓有大用。”莫俶笑嘻嘻地對舒格道。
舒格的汗毛直豎,莫俶知道她是一隻貓妖。她忍不住問:“莫俶,你怎麽了?”
“我好得很。用它作為試藥的活物不是很好嗎?舒格,你也是貓,隻要它吃了藥會好,那麽你也會好。”莫俶的笑容變得很奇怪,他摟著舒格,道,“時至今日,我才發現這大千世界有無窮奧妙,天幹地支日月星辰,自有它存在的規律。既然妖物擁有漫長的壽歲,為什麽我不能和你一起長生不老,永生永世地生活在一起?”
舒格不免心慌,欲望太多,終究會成為負累。
憨厚的莫俶一去不複返了。
他開始穿著樸素的長袍,將自己打扮成隱世高人的模樣。他鑽研八卦太極,洛書軌跡。他推測時事,推算國運。
他越發像一個中蠱的神棍。
舒格一麵對此憂心忡忡,另一麵,她發現自己也變了。
她的身體恢複後,開始對鮮血充滿渴望。她做燜雞,看到鮮雞恨不能生啖其肉飲其血。她殺魚,背著莫俶流口水,最終還是忍不住抓著生魚連肉帶刺一起吞了。
對美食的渴望讓她感到難堪,仿佛她的精神被撕裂成兩部分,一部分主殺生和縱欲,另一部分提醒她,她想做人。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半夜家裏沒有存糧,莫俶將自己鎖在偏房煉丹,舒格便溜出院子尋找食物。她能準確地嗅到別家院子裏雞、鴨、魚的味道,饑餓猶如魔鬼纏著她的內髒,讓她的五髒也仿佛在滾油上煎熬。
痛苦戰勝了理智,舒格溜進別人的後院大快朵頤。
早晨,她去各家取衣衫,有人道:“莫家娘子小心,最近有黃鼠狼偷吃東西哩。我家的雞、鴨都被偷吃了。”
她手中的衣服似乎比往日更沉了,除了尷尬地笑笑,謝謝對方提醒,她什麽也做不了。
就好像,有人在黑暗中攫住了她的咽喉,讓她變得虛偽。
莫俶對五行八卦越來越癡迷,對她的事也越發不用心。比起他的嗬斥,更令舒格無法忍受的是忽視。
莫俶說,舒格忽然生病一事給了他一個慘痛的教訓,隻有男人足夠強大,才能保護他心愛的女子。他要修行,他不許同樣的事情發生兩次。
他在後院禦劍而飛,不借助任何工具在寒潭上行走……他吃盡了苦頭,修習了許多秘術。
舒格擔心他走火入魔,但每每勸慰就會被他數落。莫俶甚至惡狠狠地道:“你是我兩次舍命換來的妻子,我以為你是世上最理解我的人。”
明明他在用力抓緊她,她卻覺得他越來越遙不可及。
舒格便不再勸他了。同在一個屋簷下,一日夫妻百日恩,然而他們每天無話可說。
舒格偷吃生雞,偷吃生魚,直到有一天,她覺得人的味道也有難以言說的香甜。
這是妖的本性,人在未開化的妖眼中就是一具具行走的美味。其靈魂所在,便是那一顆顆跳動的鮮活的心髒,還有流淌全身的溫熱的血液。
她很冷,她需要溫暖。
早晨,她去各家取衣衫,又有人向她問好,叮囑道:“莫娘子,最近不要亂跑哩,有妖怪,已經死了好些人了。你年輕貌美,相公又不理你,你要學會保護自己。”
村裏存在諸多流言蜚語,其中有一部分與她有關。他們說莫家娘子因為一直沒有孩子被丈夫厭棄了,現在打鐵鋪也關了門。
舒格仍是如此,低著頭,恬靜地笑笑。她的內心無比尷尬,但她必須三緘其口。
夫妻二人過著同床異夢的日子,有一天舒格忽然明白了,在大婚當日莫俶抱著她,拉著她的手逃離柳家時,她在惶惑什麽。
因為她愛慕的是他的純樸善良,他的耿直憨厚。她愛慕的是他身為普通人的充滿煙火味的生活。
他最重孝,可當他牽起她的手時,他心中的道義便已灰飛煙滅。
對抗規則生存的他們,也許最終會從內部開始分裂,而後被命運無情地拍死在地上。
月亮下沉到樹梢後時,莫俶的鼾聲已經起了。他難得陪她睡覺,但還是忘記了擁抱。
舒格為他蓋好被子,他有些冷漠地推開:“熱。”
接著,他的鼾聲又起。
舒格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忽然慢慢地湊近他,在他耳邊輕輕地道:“相公,我去殺人了哦。”
莫俶翻了個身,沒有醒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