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錢來福在茶館裏數著銅錢,仿佛被什麽光芒刺到了,動作頓了一下。本應該出來歡迎客人的,可他反常地將頭埋在了櫃台下方。
一箱箱的金銀珠寶被抬了進來,錢來福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然後悄悄地溜進了後廚。
後廚裏的白玨總是笑眯眯地做著糕點,錢來福偶爾會過來。他向來隻喜歡占便宜,白玨不生氣,哪怕他順走了很多糕點,她還是笑眯眯的。
錢來福以前從來不會和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奶奶說話,但是今天他在後廚轉了許久,茶館裏熱鬧依舊,他破天荒地找了張板凳坐下來,學著白玨的樣子添柴火,隻是一不小心就碰了一鼻子灰。白玨態度和藹,忍不住笑了笑:“剛蒸好綠豆糕,嚐嚐吧。”
看著白玨端上來的綠豆糕,錢來福抓了一塊塞進嘴裏。香甜軟糯,美味可口。
白玨將煤灰掃出來,漫不經心地道:“上次小封也像你一樣,想吃點東西,但是不好意思開口,就有樣學樣幫忙。”
錢來福聞言,快嘴道:“您真信他想吃這些?”
白玨還沒有表態,他又自顧自道:“別人不知道,我還瞧不出來嘛。其實他在躲那條美女蛇,他這人特別奇怪,看見漂亮的女人都會繞道走,卻喜歡卿家那種貨色。”
白玨笑眯眯地道:“每一把鎖都有相配的鑰匙,這一點上,卿姑娘與小封很配。”
“以前我是真的不能理解,但現在卿姑娘長得順眼多了,湊合看吧。”
白玨開始揉麵,錢來福依然沒有離去的意思。
糕點吃了不少,錢來福走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挑起布簾,透過縫隙瞥去。南財神的兒子還在和忽然變開朗的封如賢談論茶道。
錢來福知道,看這架勢,範誌成已經包場了――對於懸賞捉妖一事,範誌成充滿興趣。那不是錢來福希望看到的,他不再看了。
白玨在認真地揉麵。
錢來福百無聊賴,靠坐在一旁看著她忙碌。如果有很多很多的點心可以吃,他便不那麽喜歡吃了。
不知不覺間,他睡著了。午飯的香氣催醒他,他迷迷糊糊地睜眼,發現身上多了一件外衫。
白玨進來盛菜,笑道:“我怕你著涼,讓小高拿件衣服給你蓋上。小高說客人吃完午飯就回房休息了,你可以去找他。”
高和的外衫略顯寒酸,不過心意傳達到了。那個外表冰雪樣的男人,到底還是有人情味的。
範誌成吃完飯,果真上了樓,進客房小憩。錢來福眼尖,即刻越過一樓大堂,去往後院的小閣樓。高和捧著一個搪瓷碗,靠在後院的簷柱旁,一邊喝著水一邊看著天際的雲朵。
錢來福剛剛想上樓就見著他了,他瞥了錢來福一眼,沒說話。
錢來福想,自己如果不走過去,他必然不會招手。也許他想和自己說點什麽,但表現是冷淡的。
錢來福走向高和了。
高和的心潮稍微平靜了些。方才他還擔心錢來福不理他,但想想,整個茶館裏錢來福的心思最靈巧,嘴也利索,如果櫃台前少了這麽一個人精,茶館會了無生趣。所以平時錢來福偷錢,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高和喝了一口淡茶水,道:“這幾天茶館的生意忽然好起來了,以後收賬出賬的事情還需要多上心。”
錢來福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有意無意地道:“老板,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我時的情景嗎?”
忽然回憶前塵往事,高和想了想,也點了點頭:“記得。”
他記得與茶館中每個人的初見。抱著本《茶經》像個傻子一樣呆呆站著的封如賢。一朝春去紅顏老,卻笑顏依舊的白玨。還有錢來福,衣衫襤褸,與餓狗爭食,隻搶到了半塊饅頭也似得到了山珍海味。
錢來福說他不記得自己叫什麽了,高和並不相信。
錢來福不過是在逃避往昔,不想讓人認識他罷了。
“其實當時那半塊饅頭不好吃,我身上也不缺錢。我覺得賺錢挺容易的,看準機會靠一張嘴胡說八道,人家就信了。”
“既然不窮,為什麽要和狗搶吃的?”錢來福的回答倒是讓高和好奇。
“我不知道狗吃的和人吃的區別在哪兒,有錢的日子和沒錢的日子區別又在哪兒。我體驗過了,發現差不多。”
“嗬嗬,”高和笑了,“我沒有聽錯?整個茶館裏最鑽進錢眼裏的人原來最看不起錢。”
錢來福尷尬地笑了。
“這太陽真圓。”錢來福總結道。
高和看向太陽,沒有多言。
喝完了水,高和又去忙了。錢來福不想去收錢,他知道高和不會管他,便蹲在院子裏看太陽。
有人曾寫過一篇文,文中道:餘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初看一眼,又反複誦讀,依然覺得稀鬆平常,但等到現在蹲在這裏看,才發現他被明晃晃的太陽刺得睜不開眼。
小時候無知,無知者無畏,便有許多大人不能體會的樂趣。那時候日色也簡單,喜歡誰就黏著誰,完全不想後果。可是太陽還是太陽,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
入夜,風吹著簷下的風鈴,聲音清脆悅耳。高和在範誌成前掌燈,帶著他遊覽認真翻修過的茶館。尹琅若與高和並肩,悄悄地道:“高兄,小弟一直以為你不會做生意,沒想到現在連大財主都吊來了。最近你手段頻出,一招更比一招妙啊!”
“我怎知他好怪力亂神。”高和隨口一答。
“就算不是為了大財主,你也做了不少小動作。人生在世,該低頭時還是要低頭的。”尹琅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仿佛窺視到高和內心的秘密,尹琅若的竊喜已經難以掩飾了。高和的嘴角抽了抽,好吧,他妥協地想,身為男人總是依靠好友的接濟才能勉強度日,有損自尊。
尹琅若嘴角微微上翹。
雖然被人看清了內心的人間煙火的一麵,但高和不知道,所有人等待他的改變,已經等太久了。
等待那個沒有煙火味的他一點點墮入凡間,等待那個一心求死毫無生氣的男人為了養活整個茶館的人殫精竭慮。
他們等了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