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誌成迷迷糊糊蘇醒,眼前大霧彌漫,耳邊傳來女人的淺笑。
像是娘親的聲音,大約是二十五歲的她,肌膚依然光潔細膩,那時風吹過頸後她也不打哆嗦,仍有幾分身為主母的驕傲。
她笑得高傲,手中抱著一個孩子,用撥浪鼓逗他。
範誌成原是家中的嫡長子,本應母憑子貴,可是她出身普通,見識又短,上不了台麵,終於還是長門閉阿嬌了。
她今日要與孩子一起去廟裏還願,早早讓家丁準備轎子,剛出門,便看見一個牛鼻子術士遠遠地走來,口中說著蠱惑人心的話。
她眉頭微擰,鄙夷道:“又是這江湖騙子,也就老爺信,長福,你且拿個笤帚將他趕走,免得他像蚊子似的,在我耳邊嗡嗡響。”
這牛鼻子術士,便是在他周歲時說他是災星降世的那位。
長福取了笤帚對那術士呼喝,術士臨走時不忘脫了一隻鞋子砸過來,憤怒地大叫:“你等著,我一定會報仇的!”
現世報原來是這麽來的,娘口中的狐狸精沒有教唆誰,隻是在麵對同一個人時禮數周全罷了。
範誌成笑了一聲,眼前畫麵翻轉,小小年紀的範禮挑燈夜讀,主母為他研墨,他開小差的時候,主母便會用戒尺打他的手。他受疼便哭,哭的時候還得繼續背課文。
人們都說範禮是個神童。
主母表麵上客氣,深更半夜都在督促他讀書。她知道,他不是神童,他隻是較為聰慧和刻苦而已。範誌成卻是實實在在的闊少爺,娘親管不了的小霸王。
範誌成又笑了一聲。他大抵又遇妖怪了,竟然回到過去,看到了一些他懷疑卻不願意麵對的事實——天之驕子隻存在於他的幻想之中,他的嫉妒和癲狂不過是源於他的狹隘。
他茫然地蹲下,畫麵翻轉、變化,那日他用下作的手段讓範禮在眾人麵前出醜,父親當即叫了範禮到書房敘話。
父親咳了咳,對範禮道:“你一向是個聰慧、機敏的孩子,今日卻犯了如此糊塗的錯。為父知道誰在暗中動手腳,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孩子心術不正,你若能寬容大度,做兄友弟恭的表率,為父會很高興。”
“父親大人言重了,今日之事全是我一人的過錯,人們常言,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孩兒遠不及智者,所以犯錯也稀鬆平常。”
父子倆眼神交換。都是七竅玲瓏心,知道對方所想。父親捋了捋胡須,歎了一口氣:“其母對我有恩,又為我添香火,雖然知道她品行不端,但不忍小小年紀就讓他們母子分離,到底是教壞了。這些年我忙於生意,對你們不甚親厚,今日之事我也有錯。”
範禮道:“無論如何,他始終是我最好的大哥。”
兩人的交談聲漸漸淡了,範誌成依然迷惘,腦海中想著父親臨死前在床邊寫的血書,字字句句誅心,他忽然意識到,如果父親如表麵那樣不愛他,或許就不會如此憤怒。
父親是一個精明的商人,對於他的變化或有感知,但是父親始終不願意相信,他會真的走到弑父這一步。
範誌成降生第二日,他娘親因為怨恨為她接生的穩婆讓她遭罪,命人將穩婆抓了來狠狠打了一頓,又給對方扔了些許賞錢。穩婆打落牙齒和血吞,領了錢一瘸一拐走了。
父親想進屋抱抱孩子,瞧見她張揚的嘴角,不由心生厭惡。
他的妻子並非不知什麽叫作三從四德,隻是因為丈夫飛黃騰達,她便先小人得誌。
失望一點一滴地累積,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他的沉默換來的是她的嫉妒,她的嫉妒增長了他的沉默,如此耗了幾年,她竟忽然轉了性子,變得寬容大度。
範誌成想,娘沒有看過兵書,卻知道什麽是緩兵之計,可見她有一肚子的生存的學問。
隻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父親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為了自己失去的青春和愛情,不再忍了。
範誌成將頭埋進雙膝間,閉上眼睛,閃過的卻是範禮被萬箭穿心的畫麵,範夫人在閣樓上被人抓著胳膊灌毒酒的畫麵,父親臨死時瞪著他寫血書的畫麵……
幻象叢生,分不清哪個是虛幻,哪個是真實存在的了。
他霍然睜眼,抬頭。
此時,錢來福就站在他麵前。
他發現自己在對方的眼中已經淚流滿麵。
範誌成淒涼地笑了:“其實吃珍饈穿綾羅沒有想象的那麽開心。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們再策馬去香山踏青,唱小曲飲美酒賞春花,好不好?”
說話間,錢來福的臉孔忽然變得無比扭曲,眼睛變成兩個血窟窿,嘴巴變成漏風的洞,虎牙變成獠牙,十指變成利爪,撲向範誌成。範誌成駭然起身,邊跑邊求饒:“我錯了,我把錢都還你!”
他脫了嵌著珠寶的帽子,脫了十幾名頂尖繡娘日夜趕工才縫製出的精美外衫,脫了價值不菲的靴子,脫了令人豔羨的金腰帶,錢來福化成的厲鬼依然窮追不舍。
終於,他退無可退,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厲鬼撲向自己,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索性閉上了眼睛。刹那間,痛感煙消雲散,厲鬼化作錢來福,擁著他,在他耳邊低聲道:“我不恨你,隻是很傷心。你的母親讓我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母親。”
方才魅隻差一瞬就可以吃了入魔的範誌成,錢來福不忍範誌成因此而死,撲向了他。
範誌成脫離幻境,免於一死。
到底還是心軟了,高和歎息著搖了搖頭。他沒有至親的兄弟姊妹,或許這是他不能理解錢來福的原因。
錢來福說,當恨意翻湧的時候,他就會想起與範誌成有關的美好過往,一幕一幕如走馬觀花,他就會在心底默念一句,要珍惜兄弟啊!
父親始終無法放下的孩子,他唯一的兄弟,曾經與他那麽親密無間,無論如何,都要珍惜啊。
高和看了一眼天色,夜幕低垂,星子如夜明珠般碩大渾圓,此等良辰美景,兩個大男人在屋中又哭又笑,緊緊相擁,真不知該如何描繪這幅光景。
他坐下,靠著一側屋脊,仰頭望天,神遊四海。
想到錢來福的身份,高和一時又心滿意足地勾起唇角。
一碗飯換來一個財神爺,以後他再也不用為錢的事情發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