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能讓人變得健談,比如現在閑得發慌的幾個公子哥,高談闊論,唾沫星子橫飛。
這幾個公子哥就是柳橙、封如賢和尹琅若。
他們正在聊一些無憂城的往事。
客人很多,彥青勉強找了一個空地,才坐下便聽見一旁那模樣清俊的高馬尾公子拍了一下大腿,口中的燒雞肉還沒有咽下,用含混不清的聲音道:“以前無憂城也是出過聖人的,那時候太學生都將他視為信仰,我祖父也是他的學生呢!”
“你說的是大名鼎鼎的無憂公子吧?”封如賢問。
“不錯。可惜年紀輕輕就死了,唉,天妒英才。”柳橙有些惋惜,又狠狠咬了一口雞腿。
彥青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勉強喝了一口,茶是好茶,但不知道為什麽,之前沒皮沒臉揩油的興致在此刻消失無蹤了。他蹭了蹭茶壺上的水跡,目光深沉。
在文人圈,總有一個不得不提的人——無憂老師。
他複姓長孫,是老師,也是公子,祖上世代簪纓,養出他一身的高傲清冷的毛病。那時候世道多艱,公子才華橫溢聲名遠揚,於是他不把自己不喜歡的人放在眼裏。
彼時多少富家子弟為了一睹他的風采遠道而來,每當他擺開蒲團講課時,現場總是座無虛席。
公子清冷,若是遇到不喜歡的學生,會當場訓斥。若是他不喜歡的人貿然拜訪,他會視而不見。他的才情和家世給了他清高的資本,他越是孤高,越顯得遺世獨立。眾人愛極了他的孤高,因為他活成了所有人想活的模樣。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對於愛徒,他總是溫柔和藹,永遠微笑著。
長孫無憂樣貌俊朗,博學多才,無論看見他還是與之交談,都讓人如沐春風。皇子、王孫、權貴,無一不仰慕他的風采,但是過於出挑的人總是脆弱易折,他的輕慢和倨傲為他招來殺身之禍,三十三歲時,一道聖旨下來,他便被拉去菜市口當眾斬首了。
為了折辱他的風骨,他死得十分不堪。
他死的那一天,數百名太學生投曲郯江自盡,與他一同去了。他的一雙兒女也被官府流放,在途中不明不白地死了。
才子的結局總是如此淒愴,但殺一儆百,自那以後文人的圈子就像一碗溫水,不見一絲波瀾。人人都將嘴巴鎖在衣衫裏,甚至害怕受人矚目。
每每念及此,彥青總忍不住長籲短歎。若是能夠回到那個百家爭鳴的時代,他隻要揮毫便有可能被人欣賞,不像現在,窮困潦倒,為了口吃的沒皮沒臉。
滿頭銀發的老奶奶將糕點和茶水送到他麵前,笑眯眯地道:“給你多備了些鮮肉月餅、幹餅,吃半個月也沒有問題,若你沒飯吃了,酉時到茶館外略等一等,我將剩的點心留給你。”
彥青看著她,想起自己的奶奶,眼眶一熱。
“謝謝您。”他擦了擦眼角,抓起鮮肉月餅大嚼特嚼。
他可以吃苦,但他走到今日,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吃苦。為了流芳百世嗎?還是依然做著數百年前孤高的夢想?
“我要堂堂正正吃肉!”他在心裏告訴自己。
最近茶館的生意紅火,像彥青這樣蹭便宜的客人不少。有些沒品之人,聽說糕點沒了還罵罵咧咧,仿佛高和被扣了一頂聖人的帽子,稍微行差踏錯一步,就該被唾沫星子淹死。
高和向白玨倒苦水,采購的原料終歸要有個數,不能有多少客人備多少贈品。
白玨笑眯眯地道:“多備一些,我也做得過來。”
“人的心就像一個黑洞,多少東西填進去,都填不滿。婆婆,你不知道多少人因為欲望而如萬千蟻噬,不得不潛心向佛,洗滌心靈。我不想滋長他們好逸惡勞的心。”
白玨仍是笑眯眯的:“你不喜歡,便寫一個告示吧。定下每天贈送的糕點數量,為了領糕點,客人一定會集中在早上進店。忙一個早上,下午大家清閑一些。”
“好主意。”高和想了想,又道,“隻是飲茶,未免清冷,若是做成飯館……”
白玨咳了咳:“茶館雅致,適合你。若是染上煙火氣,你該煩惱了。”
“看到一株桃樹,就想到一片桃林,看到一片桃林,就想到滿樹桃子。到集市上售賣桃子,就能換一箱一箱的金銀。婆婆,如今的我腦子裏裝的也是這些,我已經俗不可耐了。”高和感慨。
白玨微怔,繼而笑了:“俗氣好,俗氣讓人親近。你不該怕與人打交道,多認識人,才知道世上有可惡的,也有可愛的。”
高和點點頭:“好。”
白玨走進院子,涼夜如水,她在井口旁休息了一會兒,才想起不剩糕點了,晚上不需要多走一趟,處理點心了。生意……在不知不覺中好了。
彥青狼吞虎咽的情景曆曆在目,她看不慣可憐人,如果能夠給他們一口飯吃,她決不允許自己毫無作為。她並非出於同情,隻是覺得他們窩囊,若給了兩口飯就可以體麵一點,她便給了。若是那些人知道她從心底看不起他們,大抵不肯接受她的施舍。
嗬嗬。白玨冷笑了一聲,人就是這樣,沒了自尊的時候還要維持所謂的體麵。他們有資格體麵嗎?
清冷的月色下,她脫了一身外皮,竟化作一妙齡女子,雪膚花貌,顧盼生輝。
身為宮女的白玨有兩副麵孔,一副風燭殘年,一副風華正茂。而究其原因,還得從數百年前的一樁刺殺案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