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和是一個對現世毫無留戀之人,但他並不了解自己。

為什麽會毫無留戀,他不得而知。

為什麽他的容顏經年不變,他也不得而知。

“的確好一些了。”高和回道。

從前的他甚至不想探究原因,但現在不一樣了。茶館裏的每一個人都對他心懷善意,他們的善意讓他覺得不能夠自暴自棄,他必須要做點什麽,才能對得起他們的善意。

“我看得出來,你的氣色比從前好了。我準備辦一件事,不過這兩天老友約我喝酒,我看你的情況也還不錯,所以不著急。你且等我一兩天,我去去就回。”

邱冠禦劍便要起飛,高和阻攔道:“你還不回茶館嗎?我不想再做茶館的老板了。”

“你當真不想做老板?”邱冠翻了個白眼,不理會高和,甩下一句“想好再說”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高和深感無語,但邱冠的性情一向如此,他隻能期盼邱冠說的一兩天不是三五載。

茶館的生意好起來之後,高和便憊懶了。他動動手指眾人便可衣食無憂,尹琅若為此感到欣慰,時常帶好酒好菜過來與他歡飲。

高和正與尹琅若拚酒,忽見一個身影從天空墜落,兩人嚇了一跳。高和將來人翻轉過來,原來是喝酒喝得兩頰酡紅不省人事的邱冠。

高和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喜的是,邱冠沒有撂下高和,一走就是三五載。

憂的是,邱冠這一醉不知道要醉到什麽時候。

高和與尹琅若艱難地將邱冠抬到了房間裏,看著邱冠呼呼大睡的樣子,高和歎了一口氣。高和與尹琅若在庭院前繼續飲酒,一直喝到天將破曉,高和枕著尹琅若的大腿沉沉睡去。

盡管高和疲憊不堪,但是他依然難以安枕。

夢中有人不斷地殺人,紅色的血與明晃晃的刀光在夢境中交織。高和不知道自己應該殺死誰,也不知道為什麽那人讓自己殺人。

他霍然睜眼,發現天色昏沉,天還未亮。

彥青拎著一壺酒進了後院。他如今也是一個闊綽角兒了,竟然還在高和眼前瞎晃。他一看見高和,就忙不迭將高和拉了起來。

“天色那麽好,何必在這裏浪費光陰?我請你去一個地方。”彥青搖了搖手中的酒。

高和有些頭疼,道:“昨夜才宿醉,剛醒便讓我飲酒,不了,不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高老板,這可是上等的女兒紅,埋了三百年,你不喝我可就不等你了。”

好酒不等人,高和即刻不困了,跟著彥青手中的酒走。

彥青約他踏青,路過夫子廟的時候,彥青感慨道:“以前學風好,學生們也虔誠,不似現在這般。”

高和知道他是一個“無憂吹”,接了酒杯滿飲一口,自得其樂。

走到太金山半山腰的時候,彥青忽然彈了一下高和的額頭。高和不解,彥青的表情在那一霎變得微妙:“老師,我在你麵前遊**了那麽久,為什麽你還是沒有想起我?”

高和疑惑,耳邊忽然傳來激**的鍾鳴聲。他眼前一黑,彥青與周圍的景致也變得扭曲可怖。他慘叫一聲,暈倒在地。

高和深陷一片漆黑之中,如此陰暗逼仄的場景,他似曾相識。他捶了捶頭,往事紛至遝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然驚醒。眼前是一片翠綠的草地,不少穿著麻布長衫的青年正圍坐在草地上,笑著談論什麽。

高和也在他們當中,但高和的頭發用一根玉簪簪著,衣料也比在場的青年們華貴。高和發現他的身體會自行飲酒暢談,說的都是一些令他困惑的話語。

“無憂老師,春天我們出來郊遊,夏天又要幹什麽呢?”

生著另一副麵孔的高和微微一笑:“依照時節的變化,隨心而動罷了。”

“好一句隨心而動,那我也要學老師的樣子,隨心而動。”一位青年以手枕著頭,便這麽躺了下來,看著藍天與白雲。

長孫無憂在少年時期曾帶著一幫學生周遊列國,宣傳自己的思想。看年紀,此刻的長孫無憂正處於最意氣風發的那幾年。

那幾年,他名聲大噪,弟子眾多,一度成為國君們的座上賓,也成為許多權貴的眼中釘。

一切都不能影響長孫無憂,他是自由而快樂的。

長孫無憂喜歡鮮花,時常在旅行途中折花戴在自己身上。他的學生們也有樣學樣,一時間男子都染上了別鮮花的風氣。

長孫無憂喜歡睡覺,隨時隨地都能睡著。哪怕麵前與他高談闊論的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覺得困了,倒地便睡。

長孫無憂對花錢沒有任何概念,窮困潦倒時十天隻吃兩頓飯,富有時一擲千金,將一箱又一箱的珍珠瑪瑙送給窮人。山珍海味他吃得下,沒有滋味的饃饃他也吃得下。

喜歡的人愛死了長孫無憂,不喜歡的人恨死了長孫無憂。

在周遊列國時期,他遇到最大的危機便是被人以傳播歪理邪說的罪名下獄,十天之後便要被問斬。那是他第一次入獄,不過十六歲的年紀。他並不覺得恐懼,反而在牢裏怡然自得地睡覺和吃飯。

吃飯也吃滿滿一大碗,喝水也喝滿滿一大碗。牢頭見了,不免有些奇怪,問:“你為什麽一點也不因死亡而恐懼?”

長孫無憂笑了:“如果恐懼能夠避免死亡,那麽盡可以嚐試恐懼。如果不能,那恐懼又有什麽意義呢?”

“那你到底還是怕死,不像你表現出來的那麽灑脫。”牢頭嗤笑道。

長孫無憂坦然回答:“我的修行還未到不貪生怕死的地步。”他笑了笑,坦坦****,“就算是死亡,也不會讓我改變享受人生的信條。”

愚蠢的人害怕自己被他的思想所左右,聰明的人善於利用他的影響力。

長孫無憂並未通過話術讓自己脫困,真正拯救他的,是一位仰慕他的權貴。然而他因為厭惡那權貴與身份不匹配的市儈氣,對權貴拋出的橄欖枝不屑一顧。

離開牢房時,長孫無憂揮一揮衣袖,借了一頭笨驢便走了。他沒有帶著上等的禮品拜訪恩人,就像他從未入獄,也從未被人拯救一樣。

權貴並未大發雷霆,隻是在事後感慨:“如此風流雅致的人物,遲早會因為自己的性格吃虧。最亮的星子會在最耀眼的那一刻隕落,最美麗的花朵會在綻放之後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