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談有嚴格的規矩,不談論時政與國事,不拉幫結派,不收白丁。他們隻會談論一些虛無縹緲的議題,比如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伍名毫不意外地沒被長孫無憂選中。知道自己落選的時候,伍名的心情非常微妙。他總以為自己是有希望的,但是現實還是給了他一巴掌。

長孫無憂收的弟子中不乏貧寒子弟,但偏偏沒有他。

伍名認真地反省了一遍,他自認為對長孫無憂的心足夠虔誠,也堅定不移地踐行長孫無憂的理念。為什麽他沒被選中,他並不理解。

但伍名轉念一想,長孫無憂做事總有自己的章法。如果長孫無憂認為他的修行不夠,那麽他必然存在缺點。

懷著這樣的想法,他開始將希望寄托在清談會上。他刻苦努力地思索那些虛無縹緲的道理,逼自己認同那些他認為狗屁不通且毫無意義的思想,隻為了能夠在清談會上大放光彩。

與此同時,他還廢寢忘食地寫文章,渴望能夠寫出一篇自己滿意的作品,以得到長孫無憂的賞識。

但是一連幾個月,長孫無憂的清談會都沒有向他敞開大門。

伍名並不氣餒,他終於在半年後寫出了一篇自己覺得滿意的作品,冒著鵝毛大雪去拜會長孫無憂。

此時,長孫無憂正在陪他的未婚妻午休,他愜意地想象未來與她圍著灶台轉的光景。

下人來報,伍名求見。

長孫無憂對伍名的印象頗為深刻,但他還是道:“我這幾日不得空,你讓他先回去。雪天冷,給他送兩個地瓜和一件鬥篷。”

伍名收到了地瓜和鬥篷,心中暖流湧動。他便知道長孫無憂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溫柔的老師,老師還記得自己。念及此,他忍不住大聲呼道:“如果您今天不見我,我便不走了!”

他矢誌不渝般立在大雪中等待。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長孫無憂不是一個信命的人,但是他覺得伍名不應該被自己捆綁著。身邊也有弟子提及伍名,口吻都頗為惋惜。

如果伍名出身富貴,一定是他們的好朋友。但因為伍名如此善良、執拗,所以他們不忍心看他放棄一切追求心中的道。

伍名的瞎眼母親每天都在村口等待他回家,做好了熱的飯菜等待。母親不指望他功成名就,隻求他做一份穩定的工作,補貼家用。無論是憑借一身文采替人寫信,還是在村裏當一個教書先生,甚至隻是做力氣活,她都無比欣慰。

但伍名與長孫無憂一樣,無比清高。盡管有人舉薦他做官,他也因為推薦人徒有其表、令人厭惡而推辭了。他看不起做生意的人,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以他對自己的窮困甘之如飴。

母親的勸解讓他煩不勝煩,為此他寧可露宿街頭也不願意吃母親的飯菜。

長孫無憂不得不拒絕他接近自己,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讓伍名過上優越的生活,反而會讓伍名進入地獄。

長孫無憂年少輕狂之後還能依靠著書立說,批注經典流芳百世,成為一派宗師,但是伍名若將青春浪費在他身上,等待伍名的隻有娘親的死不瞑目和窮困潦倒的未來。

君子愛道,求之有度。

長孫無憂滿懷心事地抱著自己的未婚妻,一夜未眠。伍名等成了一尊冰雕,差點凍死。長孫無憂命下人為他烤火取暖,在他終於恢複意識後,他拒絕了長孫無憂的幫助,脫了鬥篷,留下地瓜,一步一滑地離開了。

他花了六年的時間膜拜長孫無憂,但得到的除了拒絕還是拒絕。他的虔誠在長孫無憂眼裏一文不值。也是,像長孫無憂那麽高蹈出塵的人,自出生時便被鮮花與掌聲包圍著,如何了解自己求而不得的痛苦?

長孫無憂為了愛情輕易地拋棄了他的追隨者,伍名為此不齒。

伍名發誓,如果有朝一日他飛黃騰達了,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見長孫無憂一麵。

歲月不曾讓伍名等待太久,不到五年的時間,伍名便在官場步步高升,成為朝堂上攪弄風雲的一員。

已經官居五品的伍名又一次拜訪自己幼年時的無憂老師,長孫無憂已經娶妻生子,過上了閑雲野鶴般的生活。但是他的清談會依然座無虛席,他的影響力一如從前,出門時常獲擲果盈車,讓無憂城的長街被圍觀者擠得水泄不通。

伍名鄭重其事地發了拜帖,很快就得到了長孫無憂的回應。長孫無憂準備了上好的點心瓜果,等待伍名上門。伍名異常激動,臨行前對著鏡子仔細整理自己的衣冠,還精心梳了三次頭。

長孫無憂的孩子正值兩歲,他在院子裏教她牙牙學語。紮著兩根牛角辮的小女孩,和她的娘親一樣可愛。他用寵溺的目光看著女兒,時隔多年,他身上的銳氣似乎沒有當年耀眼,但他的氣質依然那麽迷人。

他請伍名到會客室飲茶,還奉上了親手做的點心。

伍名忍不住道:“當年老師拒絕我的時候,我是那麽憤怒,但現在再見到您,我發現我還是如此崇拜您。請讓我留在您身邊,向您請教學問吧!”

他虔誠地叩拜。

長孫無憂沉默了一會兒,才扶他起身:“時光飛逝,日月如梭。如今我已身為人父,專心批注經典了。”

“難道時至今日您還要拒絕我嗎?”伍名憤慨地道。

“你我的人生有別,走的是兩條不同的道,跟著我,對你沒有任何裨益。如今你已經入仕,何必要追隨我這個出世之人?”

“老師,為什麽你總是自以為是地替我做決定呢?”伍名冷笑,“就像當初一樣,你覺得我不應該跟隨你,你讓我六年的時光都付之東流了。”

“如果我不拒絕你,代價何止是六年。”長孫無憂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