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琅若不知道今日的婚事如何辦下去。他悲傷地想,花絨無牽無掛,隻有自己一個親人。
宋青柚得知婚事因花絨的死推遲的時候,掀起蓋頭罵罵咧咧地出了屋子,她找到了尹琅若,大聲地質問他:“她死了就不能成親嗎?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父母親戚都說好了,就等著看你為了一個死了的傻子將我晾在這裏出醜。”
“不是不結,我隻是想先給花絨料理後事。”尹琅若解釋。
宋青柚不依不饒,聲稱如果今天不結婚,以後也別結了。她仿佛天生與花絨有仇,但凡牽扯到花絨的事情,她總會暴跳如雷。
宋青柚的嘴臉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猙獰、醜陋,尹琅若仿佛不認識她了。尹琅若覺得十分疲憊,但他不能回複宋青柚,他轉身走了。
無憂城的捕快不少是花絨的同僚,得知她不幸的遭遇,都十分憤慨。他們痛斥尹琅若不是東西,好端端的姑娘給他克成了傻子。
屍檢時,仵作發現花絨有了身孕。
孩子隻有三個月,還未成形,和娘親一起死了。他們在經過仔細檢查後得出結論——花絨的確是投湖自盡的。
沒有人殺她。
他們不知道為什麽不正常的花絨竟然會早有預謀一般,選擇在這天的午夜投湖。
她行動不便,所以一定是在人們剛剛睡熟的時候便下床了。她一定懷著必死的信念,所以義無反顧地往湖邊爬去。
花絨現在隻是一個傻子而已。
她的東西有丫鬟在收拾,但尹琅若還是去她的院子為她收拾一番。在一些隱秘的角落,她私藏了許多東西。
比如他曾經送她的舞衣、鼓槌、發簪、繡花鞋。他為她作的畫,寫的詩,還有一封封往來的書信。
花絨用書簽記錄了許多他們的日常,一部分是在新婚不久時記錄的,一部分是在她受重傷以後。
尹琅若將那些書簽一一取出――
“做捕頭總是會得罪人,我以為辭去職務便太平無事了,但是還是被人報複。他見不得我如今有一個能幹的、深愛我的丈夫,見不得我如今這麽幸福,所以將我打成一個廢人。我的雙手再也無力舉起佩刀,可我怕我哭得太厲害,琅若會和我一樣傷心。我還是不要哭了。”
“我的手已經可以活動,但是雙腿依然麻木。今天我坐在椅子上曬太陽,尿卻不知不覺流了一地,等到下人提醒我了,我才發現。看著她們任勞任怨伺候我的樣子,我覺得很屈辱。現在的我不是完整的我了,我隻是沒有隱私可言的廢物。”
“琅若問我許多問題,其實我不傻。他似乎很疲倦,不願意再照顧我。雖然我們憑借一紙婚書成為結發夫妻,但我不是一個好妻子,無法再盡妻子的本分,他又有什麽義務照顧我?他告訴我他想納妾,礙於我的存在,對方不願意過門。我更確定我應該裝傻,這樣他就不會過分苛責自己了。”
“琅若問我是不是不愛他了,我看著他的眼睛,我想告訴他我最愛他,但是我不敢說。他就要去追尋自己的幸福了,我不忍心破壞這一切。”
“我懷了琅若的孩子,可我們不再是夫妻了。他休了我,過幾天便要和別的女人成親。我好像沒有那麽大度,我嫉妒得發狂。”
“孩子來得不是時候,他增加了我的痛苦。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琅若,如果告訴他,新娘子一定會想方設法害死我和我的孩子。”
這是她最後一張書簽。
尹琅若命人收拾她的遺物,陪著她一起下葬了。花絨帶著未出世的孩子自盡不過是為了不影響他,她害怕他負疚一輩子。
尹琅若終於將宋青柚的聘禮退回,將自己關在小屋裏數日。他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坐著,看著陽光裏飄浮的塵埃。
他不敢睡。當他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花絨死去的畫麵。她在萬念俱灰之際選擇了默默離開這個世界,而他還在為自己的幸福盤算。
是他先招惹花絨的,是他承諾接受她的一切,是他用一紙婚書娶她進門,也是他為了免責,認定她已經不愛自己了。
“我就是這樣一個爛人啊!”尹琅若喃喃自語,“十幾年聖賢書全部都扔進糞坑裏了,我害死了自己的發妻,也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如果我真的如好丈夫一樣好好照顧她、關心她,她現在說不定已經康複了,我的孩子也不會死。”
尹琅若一直重複著:“我是一個爛人,我真是一個爛人。”
高和道:“你的確糟糕透頂。”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隻能被動地接受已經發生的事情,我做什麽都改變不了自己犯錯的事實。”
高和拍了拍他的背,扶著他躺下,盡管他已經失去意識了,還是不停地囈語。高和安慰道:“從前的你不好,現在的你很好,這就足夠了。”
他花了五百年的時間,才重新找到活著的意義,他希望尹琅若也能自我原諒。他們因為彼此需要而有了存在的意義,他們通過救贖他人來完成自我救贖。
高和下樓,到院子裏吹風。他的酒量並不好,現在煩悶欲嘔,扶著桑樹勉強站了一會兒,他看到一道黑影從眼前躥了過去。高和皺眉:“誰?”
黑影停下,轉臉對高和笑了笑。竟然是公子哥柳橙。
“為何深夜忽然來此?”高和不解地問。
“忽然想來玩玩,但看見你們都吃完喝完了,我就自己轉轉。”柳橙搓了搓鼻子,“好像誰都知道我喜歡往茶館裏鑽,很少去茶藝社。也是,我一直愛玩、愛鬧,正事入不了我的眼睛。”
“既然來了,正大光明地進院子就是,何必像做賊一樣。”高和白他一眼,無比鄙夷。
“大家都睡了,我雖然是個愛熱鬧的人,也不能打擾大家休息,正想悄悄地走呢。”柳橙解釋道。
高和總覺得哪兒不對,可是也挑不出柳橙話裏的問題,他問:“若是要走,我送送你。若是留下,你便留宿一晚。”
“不了不了,我這就走,你忙你的。”
高和本想再客套一下,但是下一息他的胃裏翻江倒海,忍不住吐了一地,再回神時,柳橙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