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波不喜歡坐飛機,要不是慶儀市遙遠,情婦又在電話裏說些尋死覓活的話,他絕不會坐這種小型客機——航程顛簸、通道擁擠,即使是商務座也顯得那樣寒酸。

王仁波拒絕了空姐提供的餐飲,他在飛機上沒有一絲胃口。他現在覺得胃在燃燒,可能是心火太旺波及了脾胃。至於心火從哪裏來,全怪那個女人,自己不過是三言兩語胡說了些,她就信以為真,哭天搶地要求自己跟原配離婚,即使是電視劇也已經不流行這種情節了。

考慮著該如何繼續用甜言蜜語糊弄情婦,王仁波摘下眼鏡來擦了擦。他覺得妻子應該已經察覺到了自己在外地不正當關係,好在她是個聰明女人,自己供她吃穿用度,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實屬應當。

對於一個居家十多年沒有找過工作、又保持著極高消費水平地女性來說,離婚是討不到任何好處的。

忽然到來地顛簸令王仁波感到不適,“通過強氣流”地通知嘲諷一般姍姍來遲,緊接著便是連續地俯衝和攀升。

隻有在顛簸的時候王仁波才明白“腦海”一詞是多麽的貼切:伴隨著每次搖晃,他都能感覺到腦袋裏有**在發出“稀裏嘩啦”的聲響,那些**有的時候撞到右邊、有的時候又撞到左邊,他的太陽穴也跟著一左一右地鼓起來、凹下去,鼓起來、凹下去。

飛機攀升上去,就感覺有個壯漢在把自己的腦袋往下壓,那股氣力一路往下,最終連屁股都給按下去;而飛機每每下潛,又好像屁股莫名其妙離了座椅,自己腦袋裏的血還有胸膛裏那顆心髒都跟著懸了起來。

開什麽玩笑,要吐了!

於是王仁波求救一般把腦袋扭向窗戶,夜行的飛機在一片黑暗中前進,白日裏唯一的流雲在夜空中也無法被看的分明,瞅著這樣的黑暗對緩解頭痛沒有任何的幫助。王仁波收回目光,不禁又抱怨起那個無理取鬧的女人來。

就在這時,坐在旁邊的人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個年輕人,看打扮應該還是個上大學的學生——除了學生和自由職業者,哪還有男性有心情紮辮子?而自由業者中紮辮子的人又以搞藝術的居多,那都是批臨近了中年還很倔強的人,明明生活沒有怎樣折磨他們,也要搞出一副不向生活妥協的派頭,所以大多數既要紮辮子也要留胡子,搞得糊裏糊塗滿臉是毛。

這個年輕人不一樣,他安安靜靜坐在那裏,麵容清瘦、五官也十分漂亮,這就比大多數紮辮子的人先高出了一截。更重要的是他沒有為了圖快而把兩邊的頭發推掉,隻在頭頂紮上一束辮子,那種頭型總讓王仁波想到年畫裏的胖娃子。

那年輕人的頭發是耐心留長的,不僅頭頂頭發長,兩鬢的頭發也長,如果完全放下來的話估計會達到披肩的長度。因為年輕人長相清氣,那位置很低的辮子不僅沒有油膩感覺,反而顯示出一番脫俗的氣質。他微微閉著眼睛,藏在眼皮下的眼珠一絲轉動都沒有,可見正在沉心靜氣地想著什麽事情。

如果隻是好看,王仁波常年奔波於劇組之間,更好看的男性見過也不止一星半點,自然不會如此簡單就被吸引眼球。真正讓王仁波感到驚奇的是,在這小客機抵頂強烈氣流、上下左右顛簸不住的時候,這年輕人竟然像個古鍾一樣沉穩地坐在那裏,別說身體各處,就連頭發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

這可真是奇了。王仁波驚訝地瞅著年輕人,見他一直閉著眼睛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就默默那麽觀察著。

果然一晃都沒有晃。

王仁波雖然不說話,年輕人卻已經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隻見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氣,而後睜開眼睛笑著看向王仁波。

“大叔,有事麽?”

“啊,”王仁波這才意識到對這年輕人來說自己連目光都是極大的騷擾,於是連忙雙手合十致歉,對他說道,“打擾你靜坐真是不好意思了。”

年輕人擺了擺手:“沒關係,我隻是閑的沒事自娛自樂而已。”

“那個,小兄弟,我看你很年輕啊。多大了?”

那年輕人看了看王仁波,說道:“我今年十八歲。”

“那你剛讀大學吧!”

“不是,”年輕人搖了搖頭,“我上學早,已經上完一年了。這不正好是暑假麽,回家。”

王仁波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在哪裏上學啊?”

“在恒玉。我在恒玉大學讀民俗學。”

“民俗學?”王仁波雖然知道有這種專業,但還是第一次親身接觸這專業的學生。不過恒玉大學這種最高學府,想來不管是什麽專業畢業都能混口飯吃。

“哈哈哈哈,”年輕人見王仁波麵露疑色便哈哈大笑,他一笑,就忽地顯露出了內裏的豪爽與幹練來,不禁讓人認定這並非是個隻長了一張俊臉的軟弱人,而是一位真正男子漢,“我是為了陪我妹妹才去的恒玉大學,我本身喜歡的東西跟學校專業不掛鉤,所以去哪都是去。”

王仁波一聽就更糊塗了,連忙問道:“我不太明白,你為什麽說你喜歡的東西跟學校專業不掛鉤呢?”

年輕人對王仁波說道:“大叔,您是不是好奇,為什麽飛機顛得這麽厲害,我還能一動不動地坐著?”

王仁波點頭不住。

“其實我沒坐,”年輕人拍了拍自己的腿,對王仁波說,“自打上飛機到現在,我一直在站樁。”

“站樁?”

“對,站樁,”年輕人將手掌往下按了按,解釋道,“您知道打坐吧?打坐是坐著讓氣沉下來,進而遊走在身體各處;站樁是一個道理,隻是站著而已。我這人喜動不喜靜,所以我愛站著不愛坐著。”

說著,飛機又傳來一陣劇烈的顛簸,王仁波身子忍不住晃動起來,年輕人在他眼裏就更加的沉穩了。

“我一直在跟飛機較勁兒呢,”等顛簸過去了,年輕人繼續說道,“我一直在感受飛機的動態變化,一旦它下潛,我就把勁力往下沉;如果它攀升,我就把勁力往上挪——我順著飛機的力氣站樁,跟飛機就化為一體,也就不會亂動了。”

王仁波明白過來,長長地“哦”了一聲說道:“年輕人,你是個武術家?”

“武術家談不上,隻是個喜歡打拳的人而已。我看您一直愁眉不展的,您頭疼對吧?”

“對啊,”王仁波一拍大腿抱怨道,“隻要一坐飛機頭就疼得厲害,你說這是怎麽回事?你能給我治一治嗎?”

“這不難啊,”年輕人說著指了指站在遠處的空姐,“您看那位空姐,不管是站著、走著還是蹲著,雖然腰會彎下去,但是背部總是挺得很直,她可不是隻為了好看啊。”

王仁波一邊聽著一邊學那空姐把背挺直起來,但他常年伏案寫作,所以脖子就像定了型似的往前抻著,很難做到像空姐那樣從腦後一條線順直地下來。

那年輕人見王仁波一點就通,滿意地點了點頭:“人的脊柱啊就好像是一條龍,咱們現在的人總喜歡癱著歪著,您想想那龍能舒展的開嗎?舒展不開,自然就出毛病,氣血不通鬧頭痛還算小病。所以您不光乘交通工具的時候要保持,平常生活裏也要好好保持。做事不難,難得是擺脫無意識地恢複曾經的習慣。”

沒一會兒功夫王仁波就覺得肩膀變得酸痛起來,但因為年輕人還在旁邊坐著,他也不好意思馬上癱坐回去,便強撐著又挺了一會,沒想到眩暈和頭疼竟然真的緩解了不少。

似乎從王仁波舒展的眉頭裏看見了成效,年輕人也高興地點了點頭,繼續閉上眼睛站樁去了。

等到飛機飛抵慶儀市,王仁波和年輕人都站起身來,王仁波發現年輕人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高壯,以他看人的眼力個頭肯定在一米七八,寬鬆的薄襯衫也看不到什麽身材,至少不胖。但年輕人的形體是沒得說的,即使是王仁波捧起來的很多已經上過熒幕的演員都未必有這樣好的身段和氣質。

於是王仁波不肯讓機會溜走,趕上去搭住年輕人的肩膀讓他停下,又摸索了一會兒,從口袋裏拿出了自己的一張名片:“小兄弟,你對影視感興趣麽?”

年輕人挑了挑眉,接過了王仁波的名片:“影視?演戲麽?”

“對!”王仁波連忙點頭,慶儀市的夏季氣溫不低,他隻穿了件短袖卻熱得汗如雨下,“我看你不管是相貌還是身段都好、性格也好,我這些年投資了好多電影,可是苦於武打演員出現了斷層,曾經的好演員都老了,新演員又沒人下苦功,都是吊個威亞搞個慢動作就當武打電影,這行不通的!”

年輕人笑了笑,將王仁波的名片揣進了口袋。他雖然穿得是長袖襯衣,又留長發紮著辮子,可卻不見一滴汗從他額頭和脖頸間流出來。

見年輕人不說話,王仁波繼續說道:“你的功夫我見到了,好,好得很!我希望能再拍出曾經的那種好電影,至少退隱之前要留個好作品,你有興趣嗎!”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謝謝您,可我對演戲不感興趣。不過以後如果有這個想法,我會主動找您的,到時候還希望您不嫌棄。”

王仁波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連忙點頭不住:“好好好,我等你。小夥子,你叫什麽名字?”

年輕人剛想開口,忽然有所察覺扭頭看向接機大廳,那裏正有一男一女兩個與他年紀相仿的人衝他揮手。見到那兩個人,年輕人忽然兩眼閃光,笑著衝他們打起招呼,而後對王仁波說:

“我叫李遊書。”

說罷,李遊書便轉身向著來接他的韓施和李清夢跑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