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破關
太史公嚐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人生在世,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無權無錢就隻能受人白眼忍氣吞聲。當這位年輕人聽了鐵勒大汗允諾重賞,他依然不見分毫喜‘色’,語調平和地說道:
“小路,在下知道一條隱蔽小路可以繞過膚施。”
草原部落的首領也講究血統出身,不過更重要的是能力,不像中原王朝凡事講究程序第一。在生存競爭更為‘激’烈的草原部落中,無能之輩遲早要死在下屬和競爭者手裏,這是公認的生存法則。
統率雄師數十萬之眾,鐵勒大汗思結禰度也是從小騎羊‘射’鼠開始發端的‘精’英人物,當即他不‘露’聲‘色’地‘摸’著絡腮胡子,說道:
“嗯,你說是小路,那能走多少人?”
這位投身異族的秦人似乎‘胸’有成竹,此時不假思索地說道:
“小路寬僅容二人並肩而行,從北到南有四十裏路程,但很不好走,來回一趟差不多要三個時辰。”
思量著這番話的可信‘性’,思結禰度的嘴角一咧,‘露’出笑容說道:
“烏護奇拉,達契桑陀,你們倆跟他去探一探路。”
這時,站在思結禰度身旁擔任近衛將領的兩名壯漢向大汗欠身見禮,然後衝著這位新科帶路黨說道:
“小子,你在前麵帶路。”
走在軍營中,身為秦人的葉飛明顯能感到鐵勒人對自己這個秦人叛徒的蔑視之意,他對此並不意外。草原民族向來崇尚個人武勇,鄙夷那些隻會在背後捅刀子的小人。諸如思結禰度這樣的部族上層人物,他們多少還有些城府,在人前曉得掩飾好惡,底下的這些鐵勒人就無所謂了,心中所思所想形諸於外。
身負著滅‘門’血仇和葉家的二百九十三條人命債,葉飛始終以那位與他有著相似遭遇的‘春’秋名臣伍子胥為榜樣楷模。
出身於帝國官宦之家,葉飛深知大秦帝國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為此,他也嚐試在河北組織義軍,行動毫無意外地失敗了。
如今淪落到為了複仇而效力於異族麾下,雖然葉飛自己也覺得不甚不光彩,可惜別無選擇。因為那個滅掉了葉家三族的仇人不是旁人,正是喜歡求仙問道,終日裏參禪煉丹的秦八十四世皇帝陛下。
葉飛之父是一名言官,上書勸諫皇帝不要聽信國師普度慈航的蠱‘惑’,結果反而惹怒了這位資質平庸又剛愎自用的最高統治者。在此之後發生的事情也不難猜到,皇帝朱筆一勾,葉家滿‘門’無分男‘女’老幼一概人頭落地,其中包括了葉飛的兩個同胞姐妹和生母。若不是葉飛身為庶子不受人重視,當時在外遊學未歸,他也肯定變成了無頭鬼。
目下秦八十四世已因服食金丹而駕崩,即將在旬日內葬入帝陵,若不替鐵勒人這樣的異族侵略者奔走賣命,僅憑葉飛一己之力,怕是永遠也無望報這個血海深仇。
在複仇的驅動下,葉飛懷著超乎常人的工作熱情,以最快速度領著一隊鐵勒人穿過這條偏僻小路。
當拐過一道峽穀的轉彎處,走在最前麵的葉飛突然停下腳步,轉身躍上一塊數尺高的臥牛石,說道:
“兩位請看,那邊就是穀口,從這裏出去,向北十裏就是膚施城的南‘門’。”
派出哨探偵察完畢,烏護奇拉和達契桑陀這兩個鐵勒貴族樂得合不攏嘴,烏護奇拉更是一改此前的冷漠態度,大力地拍著葉飛肩頭,大聲說道:
“幹得好,小子,我們大汗一定會重重賞你的。”
另外一個鐵勒將領達契桑陀則表現得沉穩一些,指揮著信使向思結禰度報信,同時開始布置攻城,拔出彎刀說道:
“準備攻城,大汗說過,第一個登上城頭的勇士,賞一千頭牛,你們誰能拿到?”
周圍的鐵勒士兵全都興奮起來,大聲叫喊著:
“我!我!我!”
臨近了黃昏時分,業已‘激’戰了一整天,上郡守軍疲不能興,他們困守在這座孤城之內,麵臨著敵眾我寡的不利態勢,而援兵遲遲不見蹤影。前幾日還能勉強維持士氣,一方麵是白正宗的統帥力不低,他的決死之心也暫時穩定了軍心,另外則是士兵們知道後方還很很安全。實際需要防守的隻有北麵的這道城牆,同時大家也在盼望著鹹陽方向的援軍早日到來。
自從去年胡騎侵襲過後,戍守關中的總兵力增加到了四十萬人,鹹陽占了十五萬之多。隻要堅持到援軍趕來,上郡戰場的勝負形勢就會立即發生逆轉。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哪!當數以千計的鐵勒弓箭手以火箭開始攻擊膚施南‘門’之際,突然發覺自己正腹背受敵的守軍士氣崩潰,士卒們的家鄉多是在關中一帶,既然鐵勒人已經繞過了膚施城,那也就意味著整個關中向他們敞開大‘門’。到了這種時候,兵敗如山倒已是不可避免了。白正宗曉得情勢無可挽回,長歎了一聲,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像是瞬間垮掉了一般。
抬手拔出腰間的橫刀擱在脖子上,白正宗大吼一聲道: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
說罷,白正宗手起刀落,在血光飛濺處,他的屍身“噗通”一聲栽倒在地。圍攏在周圍的十幾名親兵無不號啕大哭,跟著也拔出佩戴的刀劍自戕而亡。
透過史家專用情報管道知悉了前線發生的變故,一位當朝史官提筆寫下如下字樣:上郡太守少上造白公正宗,以一郡之力抗擊胡騎大軍數日,因膚施城破,不甘受辱自刎而亡,享年四十有九,諡號當曰“忠肅”。
正當這位史官用隸書工整地記錄下白正宗之死的全過程,整個鹹陽城中還沒幾個人曉得北方的上郡出了什麽事。之所以有著如此詭異的狀況,起因非常簡單,掌握著無數大人物隱‘私’的史家曆經千年不滅,那是因為他們一直遵循的原則是,凡事隻旁觀不參與,隻記錄不幹涉,這樣就不會有人因為自己的秘密被外人探知而痛下殺手了,這也是史家自保的生存之道。
在膚施城頭,主將白正宗一死,殘餘秦軍兵無鬥誌一哄而散,各奔前程去了。
這時候,根本沒人留意到,一個供職於營中的醫師正大搖大擺地走向白正宗的屍身,好像正在殺進城內的鐵勒人跟他沒關係。
緩步來到了白正宗的屍體近前,林旭情不自禁地歎息一聲,說道:
“唉,這又是何苦呢?要是到了‘陰’曹地府去,準保先進枉死城遭一回罪,念在咱們賓主一場,你不如跟我走吧!”
說完,林旭一伸手將漂浮在白正宗屍身上方的‘陰’魂一把攥住,塞進了身邊的‘藥’葫蘆中。
眼看著鐵勒人的先頭部隊就快殺到城樓附近,林旭的化身依然不緊不慢地‘操’起了招魂幡,朝著四方揮動起來,口中大叫道:
“魂歸來兮!魂歸來兮!”
濃鬱得像是快要滴出血般的紅光籠罩著招魂幡,本來‘肉’眼不可見的‘陰’魂厲鬼悉數變成了半透明的狀態。隨著林旭的一聲聲呼喊,‘陰’魂們無意識地撞向他手中的招魂幡。
說不得,這一次林旭可算是大豐收了,一天的收獲抵得過他平常一年的成果,總算不枉在這裏被人強製著打了一年多的白工。
上郡守軍四萬餘人,幾乎戰死了一多半,膚施城下堆得快要於城頭平齊的鐵勒士兵屍體,也證明了這一戰的總體死傷數字是何等駭人聽聞。即便並非所有戰死者都足以達到形成軍魂的標準,他們的靈魂品質也絕對比那些老死在‘床’上的‘陰’魂勝出百倍,果然是收獲頗豐。
“天哪!烽火又燒起來了!”
在帝都鹹陽,隨著一縷黑‘色’的狼煙翻滾著衝上雲端,立時惹得城中一片大‘亂’。望見北方騰起的烽火狼煙,鹹陽百姓們陷入了極大恐慌之中。
殘酷現實終究戳破了鹹陽浮世繁華的虛無幻影,說到底,太平盛世不是靠宣傳吹噓營造出來的,不管多美妙的謊言也還是要被戳穿。
盡管此前人們便已知曉包括上郡在內的許多邊郡都在告急,大家心中多少懷有一絲僥幸。去年那些胡人也來過,最後他們不還是退兵了嗎?這次的結果也許還會一樣吧!直至這燃起的狼煙明確無誤地告訴他們,不是的,那些狼一樣凶殘狡詐的胡人真的來了。
位於渭水之北,擁有十五萬‘精’銳秦軍拱衛的帝都鹹陽。自從列國紛爭的戰國時代結束以來,千年以降,首度有一支成建製的敵軍來到鹹陽城下。
俗語說,古來關中帝王州。在這塊片界,千年不滅的大秦帝國不懈地經營,在渭水兩岸營造了不計其數的宮苑和各種祭祀建築。
在渭水以北,主要是城池、宮殿和闕樓,渭水南岸則是章台、宗廟、上林苑等建築,尤其是始皇帝滅六國後興建的朝宮建築群也就是世人俗稱的“阿房宮”,其建築布局規模之宏大華美,幾乎到了空前絕後的地步。
在二世皇帝扶蘇即位後,下詔與民休息暫停了這項浩大工程。等到後世帝王重啟朝宮的後續營建工作,在原有基礎之上又耗去了百年光‘陰’。
在以朝宮為代表的諸多宮殿園林中,以最早完工的一座前殿為例,東西向長近七百米,南北進深一百多米,大殿內可以容納萬人就座,下麵能豎起五丈高旗幟。這片宮闕的規模何等宏大,耗資又是多麽驚人,由此也可見一斑了。
雖說帝國後來也出了不少揮金如土的敗家子皇帝,不過建造一座比祖先的朝宮還要更為奢華的宮殿,這計劃的確是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力。即使有少數不死心的家夥,粗略算過工程所需的人力、物力之後,他們也都消停了。若問各種道理再簡單不過,縱然一切工作進度都順風順水,那位作為倡議者的皇帝也不可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見到宮殿完工的一日。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種好事,通常時候好逸惡勞的敗家子們是不喜歡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