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豪傑

根據那本春秋時代成書的《考工記》記述,很早之前,華夏製造弓箭就製定了一套嚴格的工藝規製。即是所謂的冬剖析弓幹,春治角,夏治筋,秋合攏諸材,冬定型,待得天氣極寒之時,方可動手修治弓身。即便是在最為理想的製作環境中,一名工匠從頭到尾也總共需要耗費三年時間使弓材不斷適應外部環境變化,從而減小弓身的形變,如此才能製作出一張像黃樺弓這樣的頂級良弓。

常言道:貨賣識家。這話講得半點都不假。

當精擅射術的陳涼乍見林旭從裏屋取出的這張黃樺弓,他立馬連眼神都直了,那表情活似是四十歲的老光棍偷窺**出浴。

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從林旭手上接過這張寶弓,陳涼是摸了又摸,上看下看,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饒是如此,在視如珍寶地摩挲了半晌之後,陳涼歎了口氣,又將這張弓雙手遞給還給了林旭。

當被詢問為何不肯收下這張弓,陳涼垂頭喪氣地說道:

“林大哥,你這張弓真是件寶貝。俺前些年在郡城當鋪裏麵見過一張不如它的,賣價要二百貫呢!你的這份禮太重了,俺不能收。你要是真不想要了,到城裏找個下家賣了這張寶弓換錢,娶個媳婦成家吧!”

眼看著魚兒已然上鉤,林旭又豈能輕易叫它跑掉,當即虎著臉說道:

“陳兄弟,話不是這麽說的,這張弓我留在家裏也是擺設,送給陳兄弟你那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若是拿了弓出去賣,那是對祖宗不敬,雖說我的日子過得不寬裕,不也沒走到賣房子賣地的敗家子這一步上嗎?”

如此這般,在林旭威逼利誘的再三勸說之下,陳涼方才改變主意,勉強點頭答應收下這張價值不菲的寶弓。

旋即,林旭轉怒為喜,接下來他們兩個人又繼續推杯換盞,就著烤虎肉和涼拌的幾樣小菜,喝得甚為盡興。顯而易見,到了這時候,陳涼業已將今日之前還素昧平生的林旭,當作了平生難得的知己。

酒足飯飽之餘,陳涼死活也要把虎皮,以及此刻還擱在山上的虎肉、虎骨統統留給林旭,並且他表示林旭若是不答應的話,這張弓他是死活也不會要的。

通過接觸了解,林旭大體上也摸透了陳涼的性情如何。這家夥是個標準的炮筒子脾氣,喜歡就誇,討厭就罵,城府這個詞匯至少在目前來說是跟他絕緣的。林旭一早猜到陳涼不會白要自己的東西,當下也不與他爭辯,很爽快地接受了這份物質補償,稍後賓主雙方盡歡而別。

目送陳涼美滋滋摟著黃樺弓遠去的背影,林旭自言自語地說道:

“嗯,這步閑棋是落下了,將來會是什麽結果呢?天曉得喲!”

前麵費了些周折,與陳涼唱了一出寶弓贈英雄的好戲,林旭沒有再動用這個化身向前探索,而是尋到附近村落,施法修改了本地人的記憶。

動用神力修改凡人的記憶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隻要不是與人類的核心記憶相衝突,在一定幅度內的修正是很容易做到的。比如說要一個女人忘記自己的孩子,那就是極其困難的事情,不過反過來說,要修改那些人們認為無足輕重的記憶細節就非常簡單了。這次林旭是讓本地人產生一種理所當然的錯覺,今後他們會恍惚記得那邊的山腳下,很久以來就住著一戶林姓人家。

此舉算是林旭真正把這個樵夫的身份坐實了,今後他要與陳涼繼續往來,這個固定據點和掩飾身份都是不可或缺的外在條件。

“山巔一寺一壺酒而樂……”

化身裝扮成算命先生,林旭孤身行走在在杳無人跡的荒山野嶺間,頗有幾分超然出世的仙氣。隨著看見前麵的溪水邊出現了一個提桶打水的小和尚,林旭便不自覺地念起了這首調侃圓周率的打油詩。

往前緊走了幾步,林旭揮手打招呼,衝著那位正在俯身汲水的小和尚說道:

“小師父,請留步。”

聞聲,前麵這個身材不高,顴骨凸起顯得麵黃肌瘦的小和尚歪著頭,上下打量著林旭,然後他雙手合十說道:

“阿彌陀佛,施主您叫我有事嗎?”

說不得,當林旭走近了發現,這小和尚生得一張棱角分明的長臉,倒也談不上難看,隻是瘦得可怕,兩腮塌陷顴骨高高地突出,他的麵色中也隱約透出幾分蔥心綠。小和尚的這副尊容,理所當然地使林旭聯想起了那位一貫喜歡自詡為正宗豬腰子臉的本山大叔。

未語先笑的林旭此時擺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說道:

“哦,在下是趕路人,眼看著天色不早了,想要找個地方歇一歇腳。不知道小師父的寺中可以留人借宿嗎?”

在古代社會裏,根本沒有如現代那樣完備的旅行住宿係統,在外奔波的旅行者跑到野外露營更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

前後看不見人煙的曠野中常有虎豹豺狼等猛獸出沒,而且那些體型不大,危險程度卻不低的毒蟲、毒蛇也為數不少。不消說,露宿荒郊不僅是相當考驗一個人膽識的行為,而且還得有過硬的本領才行,要在這個時代當驢客,起碼得有武鬆打虎的好身手和李時珍辨識百草的專業素養。正因如此,古代華夏通常是由各地的寺廟宮觀代替旅館職能,因為這些宗教性建築大多修在山野間,很是方便那些走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方的行路人前往投宿。

小和尚大約也習慣了有人請他帶路投宿,他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問,直截了當地說道:

“施主請隨我來。”

聞聽此言,林旭未免覺得奇怪,和尚一般都會自稱為貧僧,這個小沙彌自稱我,隨即林旭開口問道:

“不知小師父是幾時剃度出家的?”

“……上個月。”

聞聲,恍然大悟的林旭點了點頭,說道:

“哦,原來如此。”

一僧一俗,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泥濘的山路之上,林旭跟這個小和尚聊了起來。隻是他好像不愛說話,林旭連續問了兩三句,他才回答一聲。

過了一會,林旭忽然一陣心血**,不知怎的他隻覺得前麵這個沉默寡言,一臉陰鬱之色的小和尚頗為古怪。本著有殺錯,無放過的精神,林旭調動神力開啟了化身的天目。這一看是不打緊,他差點一哆嗦栽倒在地。

最近林旭的運氣很邪門,他似乎專門跟這些沒發跡的家夥碰頭。天曉得是怎麽一回事,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和尚竟然是真龍紫氣的宿主。在天目所呈現的視野中,林旭清晰地看到了盤繞在小和尚周身的紫氣,那色澤沉鬱得有若浸滿紫草汁液的染料槽,氣息升騰翻卷若火焰燃燒,瞧著這架勢,龍氣應該已經開始發揮效用了。

眼前這個小和尚,以及獵戶陳涼這樣子正走背字,未曾發跡的大BOSS,統稱叫做“蟄龍”。

貌似在數日之前,林旭的化身才跟一個身具五彩霞光的文盲獵戶把酒言歡,今天他的另一個化身,當頭撞見了更為逆天和稀罕的真龍紫氣擁有者。縱然林旭自己就是神祇,他心中依然止不住犯起了嘀咕。莫非這年頭有皇帝命的人,已然多得滿坑滿穀遍地都是了嗎?抑或是說大秦帝國行將覆滅,所以一下子冒出這麽多具有大氣運加身的家夥,大夥準備集體爭天下了?

正當林旭浮想聯翩之際,少言寡語的小和尚忽然開了口,說道:

“施主,前麵就到了。”

聞聲驚醒過來,林旭抬頭看清前麵樹叢後方,果然隱約能看見一間寺廟醒目的紅牆黃瓦。

這時,林旭沉吟了一下,詢問說道:

“哦,小師父你怎麽稱呼?”

“我是個小行童,師父沒有取法號,施主您叫我四郎就行。”

兩個人閑扯的時候,已經來到了這座小廟門前,隻見一名紅光滿麵的老和尚站在門口,一見林旭這位客人出現,他立即笑著迎上前來。

慣於接人待物的公關人士,眼皮子可沒有那麽淺薄,他們看人絕不是隻看衣服,更重要的是觀察一個人的精神氣度。盡管一具化身不可能體現林旭的真正實力,但舉手投足間看出些端倪還是沒問題的,起碼那種目光投向別人,隨之而來的威壓感覺,絕非尋常人所能具備。

“阿彌陀佛,老衲高彬,乃是本寺住持。敢問施主您是要進香,還是前來本寺還願的呢?”

聞聽此言,林旭欠身還禮,說道:

“在下隻是個行路人,至此見天色漸晚,四外荒僻無處投宿,想請方丈行個方便。哦,香油錢自是不會短少的。”

寺廟雖然有代行旅店的職能,留宿途經的行商旅客,隻是身為出家人公開營業圖利,這也未免太不給佛祖他老人家麵子了。於是乎,大和尚們對收費製度稍加變通,佛祖好像沒說過寺廟留客人們住上一晚,離開時不能多給幾個香油錢,這樣收錢就變得名正言順了。

目下是臨近王朝末世,各地盜匪橫行無忌,即便佛門清淨之地也得小心被土匪惦記上。

要知道,寺中的佛像多是青銅鑄造,外帶表麵鎏金裝飾,這樣一尊佛像少說有數百斤重,如果按重量算得折合多少枚半兩錢啊!

守著這麽一座大金山,的確是不小心不行,況且附近盜匪多了,香客們當然也就裹足不前,原本已是冷清的香火愈發難以為繼。現如今,留宿路過的客人成了支撐寺廟經濟的主要來源之一,身為住持的高彬自然要對前來投宿的林旭熱情款待。

當即,高彬老和尚滿臉堆笑地說道:

“阿彌陀佛,施主既與我佛有緣,老衲又豈敢拒之門外,您請進。四郎,愣著幹嗎?速去打掃佛堂,待會施主可能要進香呢!”

在旁邊看著這一幕場景發生,林旭動作十分隱蔽地撇了撇嘴,對這位出家人的嫌貧愛富很是不屑。

老話說得好,寧欺老來富,莫欺少年窮啊!這老和尚高彬要是活得夠長,興許能看見這個被他訓斥得跟狗一樣的小和尚叱詫風雲的那一天,不知到了那時,他又該是怎樣的一副嘴臉呢?林旭不禁惡趣味地猜想起來,嘴角露出了在旁人看來很是高深莫測的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