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世子船上下來後,胡不歸與胡芷汀回到城中,買了幾樣點心邊走邊吃,沿吳山北麓往禦街去。禦街是杭州城中最為繁華熱鬧之地,南北十裏長的大街兩側盡是酒樓店鋪。樓與樓之間還有各色商販或推小車,或擺地攤,在那裏熱情叫賣。
胡芷汀是第二回來杭州。上回是跟著來辦事,匆匆來去沒怎麽遊玩,這回長輩不在,還能跟著胡不歸,不由心情大好,一路上這邊看看那邊看看,風車臉譜、扇子竹鼓,跟個小孩一樣看見什麽都想要。
胡不歸倒是不怕逛街。人多的地方反而不容易被人認出來。再者趁著秋色宜人,在城裏頭走走看看,感受這天下第二名城(第一自然是大宋都城汴梁)的市井風貌也別有一番意趣。
胡芷汀在一處鋪子前停下,朝胡不歸招手道:“小烏龜,快來看!”
胡不歸過去一看,是個賣字畫扇子的鋪子。字畫不怎地,掛出來的多是尋常之作;倒是扇子做得頗為精致,有文人公子用的折扇,有女子用的團扇,還有平日裏不多見的鵝毛扇。最誇張的是一把用不知道什麽骨頭做的骨扇,以骨為架,以綢為麵,前頭還露出一小節骨尖來,模樣甚是怪異。
胡芷汀道:“小烏龜,你看它像不像蝙蝠的爪子?”說完就要去拿那把骨扇。
胡不歸連忙止住她道:“這扇子做來不易,看看便好,不買就別去動它。”他見那賣扇子的商販小眼睛滴溜溜的頗似奸猾之人,便故意說這話給他聽,省得他說出“碰過就要買去”的話來。
那商販一聽就知道胡不歸不是個好糊弄的,隻是笑眯眯的看著他們。
胡芷汀道:“你聞聞,這扇子好像還有香氣。”
胡不歸行走江湖數年,曉得一些江湖上那些三教九流的伎倆,暗暗屏住氣息不叫那似有若無的香味飄進肚裏,道:“這扇子倒也別致。”
商販道:“公子好眼力。這扇子名叫香扇。姑娘聞到的香味,並非附在扇麵之上。”
胡芷汀道:“莫不是從骨頭裏來?”
商販一驚,道:“姑娘真當是聰慧。這香味啊,就是裝在骨頭裏。別看骨頭細,每根都是空心的;再把香粉裝進去,可是費了老大勁。這麽細的骨頭不好找,做起來又費時,我們東家總共隻做了三把,被人買去兩把,就隻剩這一把了。”
胡芷汀道:“那還賣不?”
商販看看她,道:“不賣了。”
胡芷汀道:“東西擺出來就是叫人買的,不賣,擺出來作甚?”
商販道:“隻是不賣女子。”
胡芷汀道:“這又是什麽道理?”
胡不歸一聽就明白了,不賣女子,自然是隻賣男子。男子買了這帶香的骨扇,自然是要送給女子的。女人嘛,你越是不賣,就越是想要;一撒嬌,男人想跑都跑不掉。端的是好手段。
果然,那商販看看他倆,道:“公子和姑娘都是好樣貌,端的是相配。”
胡芷汀隻覺耳根子一熱,偷眼去瞧胡不歸。
胡不歸道:“我倒是覺得這灌香入骨之法頗為玄妙,想跟你東家討教一二。本公子不做買賣,這是好奇耳。”
商販麵露難色道:“此乃我們東家不傳之秘……”
胡不歸招招手。招財擠過來,手裏捧著好幾卷絹帛。
商販一看就兩眼放光,這可是位富家公子啊,逛個街都如此招搖。
胡不歸本意是為難他一下,如若不願,就正好帶胡芷汀走。那商販果然道:“公子就別為難小人了,這灌香入骨之法,確實看不得。”
胡不歸給了胡芷汀一個無奈的眼神,轉身走了。
胡芷汀隻好跟上。
商販在後頭道:“姑娘若是想試試別的香,可以去前頭的天香閣,也是我們東家的鋪子。”說完指指前頭一間掛著“天香閣”匾額的門臉。
胡不歸不喜濃香重味,掃了眼便繼續往前走。招財跟在後頭,小心翼翼的看護手中的絹帛,唯恐被人碰了去。倒是一路上嘰嘰喳喳的胡芷汀沒了響動,叫胡不歸以為是他沒買那骨扇生氣了。
走到一處燒烤鋪子前,胡不歸本想買幾串烤蠍子烤蜈蚣的哄哄她——這丫頭口味重,越是可怖的東西吃得越帶勁——扭頭一看,頓時嚇了一跳,跟在後頭的不是胡芷汀,而是那一張麵癱臉的十七叔!胡不歸左右看看,禦街上人流如織,比肩接踵,哪裏還有胡芷汀的身影,詫道:“你這神出鬼沒的,把她弄哪去了?”
十七叔不滿道:“我再不喜歡她也不至於去弄她,請不要誹謗你敬愛的十七叔。”
胡不歸撇撇嘴,道:“招財,人呢?”
招財這才發現胡芷汀不見了,道:“剛才還在的啊,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會不會是看見什麽好玩的東西沒跟上來啊?”
幾人折返回去,把來時的路又走了一遍,每個鋪子都看了,愣是沒找到胡芷汀。胡不歸氣不打一處來,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胡芷汀自幼習武,人也機靈,真要碰上什麽狀況,小事直接擺平,擺不平的也能脫身。
十七叔道:“方才賣扇子的那個鋪子,不見了。”
胡不歸停下來,方才賣扇子鋪子的地方果然空了。
招財跟在後頭,險些一頭撞上他。
一陣風過,卷起幾片黃葉,正落在斜對麵“天香閣”的台階上。
胡不歸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來,吩咐招財去天香閣對麵的麵館等著,徑自朝天香閣走去。十七叔什麽都沒說,閃身離開。
天香閣門臉兒不大,進門便是一塊石雕的屏風,屏風後頭是一處天井,天井中盡是盆栽花草。沿回廊走過天井是一間敞開的廳堂。廳堂裏豎著幾個直達屋頂的巨大木架,木架中隔板錯落有致,每一塊隔板上都擺著大小不一的瓷瓶,應當就是店鋪裏售賣的香料樣品。木架後麵的牆上懸著一幅巨畫。畫中帆船浮於大海之上,海鳥驚飛,巨浪滔天。有女子麵朝大海,遠眺前方。幾個手持魚叉的漢子立在船頭。遠處海中,有巨獸露出脊背、若隱若現。
胡不歸在畫前駐足片刻,不久身後有人來到。
“這位公子。”來者是個女子,聲音甚是悅耳。
胡不歸道:“取香不易。看了這圖,我倒不好意思還價了。”
女子聞言一笑,道:“公子氣度卓然,眼界不凡,區區百金,何足掛齒。”
胡不歸轉過身來,隻覺眼前一亮,好一個風情萬種的美婦人。
婦人微微一笑,道:“公子是來找人的吧?”
胡不歸道:“何以見得?”
婦人走到畫前,抬起頭,露出光潔如玉的頸項來:“公子進來,把裏裏外外都看一遍,連這幅畫都看了許久,偏偏對架子上上百種各式香料不聞不問。不是來找人,難道是來買畫的?”
胡不歸道:“夫人……”
婦人站到他和畫之間,盯著他:“叫娘子。”
胡不歸道:“大娘子。”
婦人低頭掃了眼胸前丘壑,道:“大娘子,還是小娘子?”
胡不歸努力不去吸她身上透出來的淡淡香氣,道:“如此說來,大娘子是見過我家那位小娘子了?”一邊說,一邊暗暗戒備,這婦人既敢堂而皇之出來撩撥自己,想必還有後手。
婦人道:“怎麽,公子怕了?是怕這滿屋子的香氣,還是怕奴家吃了你?”
胡不歸道:“出門在外,還是小心些為好。一不留神掉進盤絲洞裏,被妖精給亂了心誌就不好了。”
婦人道:“公子看我像妖精?”
胡不歸道:“要不是妖精,這頭上的發簪怎會開刃?”
婦人眼神微顫,閃開半步道:“公子倒是好眼力。”
胡不歸望著她,已然料定胡芷汀是在此地失蹤的。奇怪的是對方似乎並沒有要隱瞞他的意思。以胡芷汀的武功,不論正麵對敵或偷襲,都很難一點動靜都不發出來,除非他們在香裏動了手腳,把胡芷汀給迷倒了。胡芷汀不過是個初入江湖的小丫頭,對她下手斷不可能是為了綁票賺贖金;況且能開這麽一家香料店的又豈會是缺錢之人。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以胡芷汀為人質,逼迫他或者胡家去做什麽事,或是付出什麽代價。想通此節,胡不歸便沒有著急動手,隻道:“大娘子想要什麽大可直言。小妹年輕,何必叫她受此等驚嚇。”
婦人聞言道:“人小妹妹進來,說是要給她的情郎哥哥選一款香做香囊,怎麽到你這,就成兄妹了?”
胡不歸道:“大娘子休要胡言——我姓胡,她也姓胡,我們全家幾百人都姓胡。大娘子不會沒聽說過我們胡家吧?”
婦人道:“樂天公子胡不歸,江南佳公子排行第二,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胡不歸灑然拱手,道:“大娘子謬讚了。人在何處?”
婦人道:“人很好。”
胡不歸道:“如何肯放?”
婦人道:“拿一件東西來換。”說完突然出手,直取胡不歸麵門。
胡不歸早有防備,心想原來是那大盜的同夥,因擔心婦人掌中暗帶迷香,胡不歸沒有直接用掌去接,翻手亮出洞簫,與她連過三招。
婦人占了偷襲之便,又有主場之利,本打算一舉拿下這白麵俊俏小郎君,卻沒想到胡不歸武功如此出眾,竟在這狹窄香堂中閃轉騰挪絲毫不落下風,還能從容反擊,招招犀利,便收起輕慢之心,裙袂飄飄,玉掌翻飛。
胡不歸見她掌法行雲流水,掌中帶香,不由讚道:“夫人掌法,委實精妙。”
此言一出,婦人倏忽收手,雙手結印,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胡不歸張開雙臂在原地轉了個圈,道:“不知夫人要我身上何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夫人可不能太過分了。”
婦人麵色一沉,嗔道:“先是大娘子,又是夫人。到底是夫人,還是大娘子?”
胡不歸一陣頭大,這當口了,居然計較起夫人還是大娘子來,這事真的很重要嗎?女人心思還真是難以捉摸。
婦人見他麵色尷尬,再次出手。
胡不歸往後躲開。
婦人的指尖停在他下巴前兩寸處:“怕了?如此美貌的佳公子,我又怎舍得加害?小郎君若是留了胡須,奴家怕是一步都離不開你了呢!”
胡不歸心想本公子不留胡須都能賺得一船瓜果,若真留了,那可就真出不得門了。
婦人見他呆狀,忽地笑道:“你從那人身上搜走的竹筒呢?”不等胡不歸回答,又道,“不管你把東西放在哪裏,想要你妹子的性命,三天之內,拿著竹筒裏的東西來換。否則,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你妹子!”說完,長袖一甩,抬手送客。
胡不歸目瞪口呆,這就是傳說中的被熟婦調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