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樂漸止。胡不歸和淨照仍沉浸在美妙至極的樂舞中難以自拔。李瓏月輕移蓮步,來到二人麵前。見他們那一臉呆樣,忍不住嗤的一笑。她這時的裝扮美豔華貴之極,一點嬌豔的口脂更是將那原本就傾城的容色提亮到了十二分。似乎不願意隆重得太過逼人,李瓏月在自己眉心和左眼角下貼了俏皮可愛的花鈿:眉心的是用極細的銀絲將雉雞翎羽勾勒成的花朵,眼尾則是以小顆的珍珠和晶石裝點,於是高貴端美的妝容又透著幾分活潑靈動,還有幾分魔魅之感。她沒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多麽迷人,正如她雖美得驚天動地,卻從不曾利用美貌去做什麽,沒有半點妖嬈嫵媚之態,不然還不知要如何的禍國殃民;歌舞於她隻是從小的必修課,長大後也隻是起到閑暇時自娛或者寄托思念的作用,從未如許多女子一樣將之作為取悅他人亦或炫耀己身的工具。

可是那隨意一笑實可顛倒眾生。胡不歸跟淨照簡直如同痛飲了仙酒玉露,醉眼朦朧間又看見滿天煙花,飄然熏然,迷醉欲死。俞章也是肥軀一晃,差點栽倒。

李瓏月輕啟朱唇,念道:“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胡不歸回過神來,是啊,雕欄玉砌都還在,朱顏也改了,可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到底是怎麽回事?

“會不會不在此處?”淨照小聲道。

“不會。”李瓏月斬釘截鐵道,“六叔所畫,且不說畫中人是誰,但場景是六嬸跳霓裳羽衣舞無疑;瑤光殿是六嬸的寢宮,霓裳羽衣曲正是他們一起在瑤光殿複原的;複原後,除了宮中慶典在外頭的大殿表演過寥寥幾次,六嬸便常在這玉砌小築歌舞,隻給最親近的人欣賞。你們仔細看看,圖中宮室、陳設雖然繪得筆法簡潔,但可以輕易分辨出並非慶典、國宴的大殿,也非瑤光殿正殿,就是此處玉砌小築,斷不會是別的地方。“她又伸出纖手指著畫中人的發飾,”這套頭麵是六嬸遍尋大唐霓裳舞的記載、圖畫,又經過她自己獨具匠心的設計,令江南國的能工巧匠特製,為表演霓裳舞專用。昔年那盛景,當真是一舞動天下。我彼時年幼,卻一直記得那如夢似幻的美麗……可惜你們無福得見。當年,六嬸就是戴著這身行頭做霓裳羽衣舞,這套頭麵首飾是她最心愛的;她最後的日子裏,把這套頭麵留給了我,囑托我……別讓霓裳羽衣曲失傳,那是她的心血。”說著已是黯然無比,語帶哽咽。

淨照一陣心疼,已然無法思考。

胡不歸沉吟:“地點沒錯,佩飾沒錯,樂舞也沒錯,肯定有什麽被遺漏了。昭惠後是後主深愛之人,又……心懷愧疚,換作是我,也會把最重要的東西藏在最值得追憶的地方。”說完看了眼李瓏月。四目相交,頗有心意相通之感。

俞章走了幾步,打量起四下的陳設來。這玉砌小築的二層平台顯得有些空曠,因為除了銅製、木製的大件重器,其它小件貴重器物、裝飾品都被搬走了。環顧四下,俞章喃喃道:“這地方,總覺哪裏怪怪的,必有蹊蹺。”他一根柱子一根柱子的看著,時不時伸手在表麵敲彈幾下。

眾人正無頭緒,忽覺周遭更亮,抬頭看時,卻原來是月亮升起來,明亮的月光照了進來。

“好一處賞月的所在!”淨照讚道。

胡不歸聞言擊掌道:“《霓裳歌舞月中仙》!莫非方才恰是缺了這輪明月?”

李瓏月心中一動,吩咐道七星官:“繼續。”

霓裳仙樂又起。李瓏月嬌軀旋轉,輕舒廣袖。她的舞衣上半身霓虹般紅豔輕軟,還以最細的金絲織出耀目的花紋,完美展示出了修長婀娜的身段;裙擺層層疊疊,竟是以百鳥的羽毛織就,每層都墜著晶珠寶石,裙擺隨著舞動迤邐鋪展,仿佛浪花陣陣,又似姹紫嫣紅次第開。這身舞衣是六叔還身為國主時送她的最後一件生辰禮,貴重無比,花費怕是不下數萬金,她一直珍藏著,這還是第一次穿。李瓏月帶著一種虔誠在跳這支舞,這支舞,代表了盛唐,更是她視之如父母的兩人的心血結晶。隻有虔誠、完美的演繹才能不相辜負。童年的記憶對人的影響是終生的,此刻她的腦海裏滿滿都是昭惠後那美麗動人舞姿。她的神情鄭重、專注,每個動作都力求完美,恰到好處的與伴奏融合。跳舞的人緬懷昭惠後,觀眾們卻是從她身上看到了盛唐。昭惠後纖細柔美,舞風輕盈飄逸,好似春風弱柳,盈盈眼波嫣然如醉,演繹的是那金粉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南唐風韻;而李瓏月豐豔雍容,高挑健美,英姿颯爽,展現出來的則是熱情奔放、瑰麗大氣,一如人們心中的煌煌大唐、空前絕後的夢裏長安。漫說是胡不歸和淨照,就連七星官都深深的被感染、被震撼——這個用靈魂在舞蹈的精靈,哦不,是女神,她就是大唐的化身,讓他們仿佛看到了巾幗英雄平陽公主、鳳臨天下的則天女皇、君前戎裝歌舞請賜駙馬的少女太平公主,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楊貴妃……還有那一個個驚豔了時光、照亮了史書的絕代紅妝……

俞章拚命地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是大匠師,怎可因美色誤了破解眼前終生難得一見的機關?他已經鍾情阿芷,怎可再被公主傾倒,何況這公主再如何芳華絕代,那也與他這凡人無關,因為那根本是雲端之上遙不可及的嘛。他時不時逼自己從那道美麗的身影上移開視線,去觀察周遭、穹頂乃至地麵,幾次之後還真有了發現:月光、燭光通過什麽東西的反射,逐漸匯集到了一處,再仔細看,那裏竟是一個佛龕。胖子興奮得臉上肥肉直抖,小眼睛精光迸射,叫道:“那裏,就是那裏!”

胡不歸和淨照嗔怪地看過來,有點嫌棄他破壞氛圍,但旋即也反應過來,當務之急是找到東西。李瓏月不是沒聽到,可她仍沉浸在霓裳羽衣舞裏。主人如此,七星官自是不能擅自停下。胖子繼續道:“我就覺得哪裏怪怪的,可不就是這個佛龕嘛!你們瞧瞧這裏原本是個金玉堂皇的歌舞享樂之地,弄個佛龕豈非不合時宜?而且這佛龕青銅所鑄,又極盡古樸簡約,跟周圍的一切都不搭,很是不搭。”

胡不歸跟淨照都點頭讚同,別說小胖子眼光還真犀利。胖子受到鼓勵,愈發得瑟,“你們再看,這光線是怎麽匯聚到這佛龕上的。”眾人順著他胖手看去,地板上,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朵朵的蓮花,晶瑩剔透漂亮極了,看樣子像是水晶琉璃,就是這些琉璃蓮花神奇的把月光和燭光都聚集起來並反射向了佛龕。此刻再看李瓏月的舞,那場景更加夢幻,每一步都會落在一朵蓮花上,如同仙女在一片流光幻彩的蓮池上起舞,月華星彩都在她身上流轉閃耀,步步生蓮、美輪美奐。

“蓮花供佛……江南國主果然篤信佛法,心思精巧。”淨照艱難的稱讚,不是他對李煜有啥意見,而是因為瓏月妹妹太迷人了他說話好困難啊。

“我剛才說的都白說了,竟又讓你繞回去了。”胖子很是不滿,“都說了這佛龕不合時宜,還要用這蓮花做機關提醒人去關注它,我們難道不是應該研究一下這佛龕的秘密嗎?”

“呃,好吧。”淨照有點委屈,不情不願的去研究佛龕。

胡不歸卻蹲下來去摸地麵,“我們剛才怎麽沒發現地上的蓮花?”略一思忖,便有了答案:此處長久無人打掃,落了一層灰塵將蓮花遮掩。他們進來走動和李瓏月起舞之後,逐漸將一些灰塵拂去,蓮花自然又顯露了出來。

“這尊觀音像也有點奇怪。”淨照先習慣性的拜了拜,然後道:“觀音多臂,卻非千手千眼觀音,滿打滿算隻有十二條手臂。而且竟沒有一隻手中執有法器,全部是手捏法訣,實在太怪。小僧遍閱經書,瞻仰觀音像無數,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真是……”他一時也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隻是搖搖頭,目露迷惘。

胖子和胡不歸聽了這個佛門專家的意見,更加認定機關就是這個佛龕亦或是觀音像,隻是一時不知關鍵在哪。胖子已經仔細研究過,觀音像和佛龕乃是一體鑄就不可分離,不存在搬開觀音像發現藏著什麽的可能,且觀音像本身也是嚴絲合縫,不可能中空存物。此時《霓裳羽衣曲》已經演奏過半,觀音像突然發出一個很輕微的聲音,隻有站在近處的三人勉強聽到,遂一齊瞪圓了眼細細觀瞧,發現觀音原本捏著法訣的一隻手張開了。胡不歸本以為那手中會握著什麽東西,發覺空空如也後大為失望。胖子卻見獵心喜,上去仔仔細細的研究,那掌心上不出意外的有一隻眼睛,他觀察摸索了一會,肯定道:“這眼睛就是個鑰匙孔,那麽鑰匙呢?”

鑰匙?胡不歸立刻去取了那半把鑰匙來。胖子看了一眼,滿臉無奈,且不說這隻是半把鑰匙,單這半把的大小就趕上觀音的整隻手大了,怎麽可能插得進那小小的鑰匙孔去!然而,他們手裏沒有其它鑰匙啊……正沒奈何間,又是一身輕響,觀音的另一隻手舒展了開來。沒多久,第三隻第四隻手也陸續張開。胖子一一上前查看,發現跟第一隻手的情況一樣,手裏都沒有東西,隻有一隻眼睛,而且仔細比對之下眼睛裏的花紋都不一樣,也就是說需要各自不同的鑰匙才能解開機關。

三人都有點一籌莫展,李瓏月飄然來到,若有所思的看著那座觀音像。七星官在李瓏月的授意下依舊沒有停止奏樂。胡不歸跟淨照一左一右搶著告訴李瓏月目前的狀況,問她有沒有其它鑰匙。李瓏月靜靜聽著時,又有兩隻手相繼張開,情形跟前麵相同。“六叔弄個佛龕在這兒,看習慣了也就見怪不怪,沒想到竟是別有深意。且等所有的手都展開再計較吧,不差這一會兒。”李瓏月輕撫雲鬟,微微笑道,眼睛裏盛滿了懷念和幸福,笑容溫暖而純真,像是變回了當年那個受盡寵愛無憂無慮的小郡主,本就明豔絕倫的臉龐因著跳舞泛起緋霞,整個人明媚鮮妍得猶如把春天帶回了這空寂無人的江南國皇宮。

《霓裳羽衣曲》接近曲終,觀音的十二隻手也如預料的全部舒展開來。三人再次看向李瓏月,畢竟隻有她才算是此間的主人。李瓏月慢條斯理的從發髻上拔下一根發簪——她的頭上除了正中一頂精美的珍珠步搖嵌寶金冠外,還插著一整套赤金鳳凰長簪,整整十二支,同李煜畫中一模一樣,瑰麗璀璨,繁華耀眼,充滿盛唐皇家風範。李瓏月端詳著手中鳳簪,和觀音像的手中之眼做了一番比對,嚐試著將鳳凰長簪的簪頭尾羽輕輕插進其中一隻手上的鎖孔中,“哢嚓”一身輕響,顯然有機括開始啟動!旁邊的三個都長出一口氣,不愧是江南國最受寵愛的小公主啊!胖子更是激動,竟是如此玄妙精巧的設計,好想膜拜前輩高人大師,再把機關拆開好好學習研究一下,忍不住催促:“公主快把其它鑰匙都插進去啊!”惹來旁邊兩人不滿的各自一掌拍在他肥臉上,把他的臉擠成個巨大的肉包子:“給我對公主尊敬些,催什麽!”雖然他們也挺急切的,可啥也沒有李瓏月重要不是。

李瓏月不用他催,氣定神閑的將其餘金簪依次取下,摸索著送入相應的鑰匙孔中。當十二隻手中都執有一隻金鳳凰之後,“哢啦啦——”佛龕竟緩緩轉動起來,在幾人的眼皮底下,連著觀音像一起轉進了牆壁裏麵,而原本朝著牆的一麵轉了出來——是個神龕,裏麵供奉的乃是……道家三清!

淨照訥訥道:“瓏月妹妹,你六叔不是篤信佛法嗎?怎會在佛像後頭暗藏三清神像?難不成他明麵上信佛,實則向道?可他貴為一國之主,信佛信道還不是隨心所欲,誰敢管他,沒必要如此……掩人耳目吧。”

李瓏月沉吟道:“六叔的確崇佛,崇道的不是他,而是——大唐。大唐君王皆以道教為華夏正統,奉之為國教,三清在此,想必正是守護大唐之秘的意思。”說著拳抱陰陽,朝三清恭敬行禮,然後上前去,鳳眸流轉,細細查看。未幾,李瓏月輕笑:“原來如此。大唐嫡傳子孫拜上:事急從權,還請天尊恕小女子無狀。”說著將太上老君手中陰陽扇、元始天尊掌中靈珠和靈寶天尊手持的金光如意都取了下來,然後又拜了拜,看得其他人目瞪口呆:隻見過供奉神佛的,從神佛手裏拿走法寶的,李瓏月還真是個特立獨行的公主。

“哢啦啦——”三清法寶被取下顯然是又觸發了機關,神龕再次轉動起來,三清神像逐漸又轉回裏麵,先前的觀音神像再次出現。神龕沒了動靜之後,李瓏月又將十二支金鳳凰一一取回,而那些手掌也隨之依次重新閉合,恢複了手捏法訣的原樣。若不是全程目睹了剛剛的神奇,簡直讓人懷疑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鬼斧神工啊,淨照、胡不歸和俞章都在心裏狂呼,竟有如此厲害巧妙的機關、匠心:琉璃蓮花將光神奇的匯聚到佛龕上,霓裳羽衣曲開啟觀音像的十二隻手,十二支鳳簪將機關完全啟動——這一環套一環,真是隻有天定之人才能解開。俞章更是激動地淚流滿麵,想跪下來膜拜,幾乎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李瓏月不舍的環視了一下這曾經緩歌曼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的玉砌小築,今日這裏怕是最後一次有人表演霓裳羽衣舞了,好在它的使命算是完成了。李瓏月閉了閉美目,壓下紛雜的情緒,下令撤離。